方入夜,天欲雨。
江妘堇的数学补习刚结束,正嗅着掺杂了汽机车废烟味儿的黏腻潮气,慢悠悠的走在回家路上。
她散着一头染成浅棕的及腰鬈发,身上的宁永高中夏季制服特意改过,收短了数公分的百褶裙摆下,一双蹬着厚底帆布鞋的腿骨肉匀称、纤直白皙。
窄瘦的右肩上挂了个包,剩余没背上的一只背带随她散漫的步伐摇摇晃晃,像一条拖在身後的小尾巴。
她边走边踢人行道上的碎石子,揣入短裙兜里的左手腕间悬了把小摺叠伞,右掌中则握着手机,大拇指灵活的敲击键盘。
堇堇:抱歉啊,刚刚补习班上课呢,晚了点回你。
聊天对象的昵称是「小竹子」,上一则问她要不要一块出去浪的讯息是在一小时前发来的,那会儿她正在数学老师平板的解题声中和周公打交道。
小竹子秒读她的简讯,下一刻电话直接播了进来,她接起。
「哎呦我们的三好学生阿堇,学习得开不开心?」小竹子欢快内掺些调侃的嗓音和着隐约的配乐声与人类鬼嚎声传来,让江妘堇瞬间明了她在何处。
她惯性无视她的玩笑,「在KTV啊?和谁一起?」
「除你之外,该来的都来了。祁哥、孟孟、阿佐和他虔泽女中的那个女朋友……还有温离。」
点到温离的时候,小竹子的语气明显有点儿忿忿,连名带姓的称呼也硬是添了少许疏离感。
江妘堇不禁好笑:「邱竹榕,干嘛呢你,提温离教你那麽难受?我是他前女友还你是啊?」
她口吻散淡的说着,止步於一个十字路口前等红灯,抬指抹去鼻尖上一点细小雨渍的同时,举目睐向天空。
瑟凉秋意才冒了个头的九月中旬,澐城的绵绵夜雨却已捎上丝缕冰寒,湿人发肤,沁人肺腑,愁人心绪。
趁着雨势未盛,江妘堇以一侧的肩及脸颊稳稳夹住通话中的手机,动作迅速简洁的撑开伞。
小竹子仍在另一头颇带怨念的碎嘴:「我是心疼你!一开始,我认为温离那死家伙虽然是个人人暖的中央空调,但与你交往後应该就会收敛些了,谁知道他还是老样子呀。仗着一张勉强过得去的脸招蜂引蝶,当他自己是朵花呢……」
江妘堇重新拿好手机,一听清这话,噗一声乐了:「别说,瞧他那颜值和性子,多少姑娘喜欢都不奇怪。」
「你还有那个气度赞扬他啊?」小竹子没好气:「温离他妈就是个渣。」
「用不着说到这地步,分手这事也不怪他。若真要细究,充其量只是性格不合罢了,我俩都没错处的。」
号志灯转绿,荧幽的碧光蒙着湿漉的夜色,在江妘堇眸底晕成一团缘线模糊的水迹。
她踩着色调暗沉的斑马线,与川流的车灯及朵朵斑斓伞花一块过路,轻柔嗓音被卷进愈发嘈杂的雨声中,「好啦,别聊他了,没意思。」
「行吧。」小竹子听江妘堇蛮不在乎的语气,晓得她真已经放下了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心里一直绷着的弦悄悄松了,转而问:「好吵,外头这是在下雨?」
「嗯。」她撩起眼皮,加快脚步,「愈下愈大了,这鬼天气,真是。」
「原本想问你来不来玩的,既然下雨就算了,你尽快回家,路上小心呀。」
互相道别过後,江妘堇挂断电话,将手机胡乱塞进口袋中,大步拐过一个弯,走入一条几无街灯照明的昏暗窄路。
这儿是一块未经修整的老街区,沿路两侧的低矮建筑都已有了年头,壁面斑驳、外观老旧,而她家便在这路的尽头。
江妘堇收了伞,踏入骑楼下,外面渐转瓢泼的雨溅不到身上了,步伐复又闲散起来。
这路上的屋子除了纯民宅,基本都是一楼做店家,二楼以上当住处。她见前头那间自己时常光顾的小杂货店亮着灯,想了想,半路转了进去。
店内没有顾客,离门不远的柜台後只坐了个身穿白色连帽衫的少年。他低着头,侧颜轮廓深邃,肘部斜支在台上,骨节分明的右手捏了根抽到一半的菸,菸头火星黯淡隐微。
她进来,他连看也没看她一眼。
江妘堇闻着淡凉的菸草味,多瞥了他几秒。
没见过这人,是新员工?
她没多想,去货架上拿了袋薯片和一瓶红茶,放到少年面前,低眸找出钱包。
少年背脊往後一靠,把菸含进唇间,瞧了瞧两样东西的标签,报出一个数字。
他的声音很低,带点儿粗砺的哑。江妘堇听着,捻硬币的指轻轻一缩,心尖莫名漫上少许痒意。
她突然对他有些兴趣了,在他找钱的空档,不动声色的打量他的脸。
少年的外貌确实出色,眉目清隽,鼻梁高挺,唇线柔软,骨相漂亮。可他的神色自始至终都极淡,眉梢眼尾甚至蓄着点薄冷的漠然,微垂的睫蔽去了眸子里的光。
江妘堇瞅着瞅着,一股熟悉感缓缓升腾上来,她不禁怔了下。
怪了,她怎麽觉得这人……似曾相识?
她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他?
打断她思考的是少年递钱的手。她回神,见他正将没抽完的菸碾熄,另一手摊开摆在她面前,蜿蜒错落的掌纹上,孤零零躺着两枚铜板。
「找你的钱。谢谢惠顾。」
他说,敛着眼不直视她,语调平沉似无澜无声的深洋。
江妘堇看着那半根残菸落入一旁的垃圾桶,接过钱、拿了东西,旋身步出杂货店。
面熟?兴许只是错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