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期末考,我拿了个班排第二,校排第五。
人果然还是要逼的,我都不知道原来自己还有这种爆发力,仅仅只是半个月的彻夜苦读就能让总在中段附近徘徊的我瞬间挤进校排前十,不过也可能是暑期将至,大家的心思早已飘到九霄云外,才让我有机可乘。
在那之後,我的生活就只剩读书和篮球。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能不负责任地扔下队伍,藏起自己,我知道逃避很可耻,但你无法否认它也很管用。我不想重见光明,我只想躲进黑暗里,这样谁都看不见我,我也不会看见任何东西。
这样,我就可以说服我自己,打从一开始我就是如此,我什麽也没失去。
七月了,为期两个月的暑期辅导课开始了。
在升上三年级前的这短短两个月的过渡期,我们有纷至沓来的考试,要一边复习一边赶进度,从此只剩即将到来的大考,反而近在眼前的段考变得毫无意义。我喜欢这样,将自己埋进课本里再不抬头,自四面八方而来的压榨能够夺走我的思考,我不需要想别的事,我没时间注意生活周遭,我可以目空一切,我甚至可以抛弃我自己。
以前对台湾的这种教育风气嗤之以鼻,现在却打从心底感谢,想来,人还真是利己善变的生物,可悲,却是唯一的生存方式。
值得庆幸的是,身为蝉联全校第一的学霸,赵媛被校方允许能够不来学校在家自学,这是我乐见的,尽管班上还有徐青岚这股有形的压力,但少了赵媛一个,於我而言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
「各位同学,请把讲义翻开到第三页。」国文老师边说边在黑板上写字,「关於四季的说法,有很多可以替换的词语,只要找到关键字,有些题目甚至连文章都不用看就可以轻松作答。」
我把讲义摊开在桌上,提笔抄下密密麻麻的笔记。
「瑄桦,你知道这四个分别代表哪几个季节吗?」闻声我抬起头,见老师在黑板上写下四个词,分别为「青阳」、「朱明」、「白藏」、「玄英」。
我摇头,老师便转头问其他人,随後开始讲解起来,我抄着笔记的手顿时僵住。
「这四个分别代表春、夏、秋、冬。背起来啊,很常出现在文章里头。」
我愣在原地,终於恍然大悟,对於白忻羽总喊我「朱」这事,以及她告诉我,夏天是属於我的季节。本没多想,却在这一秒蓦然理解所有藏匿在里头的意义和思维――
朱明,意旨――夏;白藏,意旨――秋。
原来一切并非毫无根据,同时也让我更加确定,白忻羽的所有决定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缜密计画,不是算计,而是告诫自己。
但是,她想提醒自己的究竟又是什麽呢?
我毅然决然停止思考,因为那与我无关。
「好了,今天就上到这里,下课。」放学钟声敲打後不知过了多久,国文老师才收起课本,笑脸盈盈地道。
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了半个月,相较起其他同学如身处在水深火热的痛苦哀号,我无感,机械式地收书包,起身,离开。
我垂眸盯着地面,将视野保持在一碰上阻碍还能来得及回避的状态。下了楼梯来到穿堂,我下意识加快脚步,眼角余光似乎瞥见了某个站在前方且正对着我的人,见他没有要躲的意思,我便自动转向,腿才向前跨没几步,我的书包被人从後猛然一拉,我向前踉跄,书包被那人轻易劫走。
我转过身,盯着他的鞋看,从外套口袋拿出钱包,指着他手上的书包低道,「那里面没钱,这个给你。」
「不过才几个月没见,你的变化可真大。」听见那熟悉的声线,我愣住,缓缓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你……」
「怎麽,当初跑来找我单挑的胆子上哪去了?」
他把书包扔给我,薄唇轻轻一勾。
「别来无恙啊,学妹。」
*
我一点也不想知道已经毕了业的学长为什麽会出现在这里,我就想问问,明明我死命挣扎抵抗,为什麽最後还是被拎到了球场?他到底知不知道现在外头太阳有多毒?
「学妹,单挑吧。你的球技应该强了不少吧?」
「我为什麽要接受?」我烦躁地拉起滑落的背包。「莫名其妙。」
「礼尚往来,没听说过吗?」学长自顾自地道,「好了,来谈赌注吧,你最喜欢的。」
我扔下背包,皱眉道,「要是我赢了,就快给我滚。」
「好啊。」不知为何我感觉他很愉悦,简直吃饱没事干。「那如果我赢了,你就告诉我吧?关於你对她怒言相向的真正原因。」
闻言,我的呼吸一滞,愤恨地吼道,「我凭什麽要回答你!」
「你不用回答我啊。」学长将球扔了过来,补了句,「前提是你要赢。」
我瞪着球看,默了一阵,继而把球丢回去,同时收起所有泄漏的情绪,并弯腰捡起地上的背包。
「这场胜负一点意义都没有。因为如果赌注是赵媛,那麽不论我是输是赢,她都和我无关了。」
一提起赵媛,我所有的伪装皆分崩离析,我不愿面对这样的自己,於是果断转身,几乎是仓皇逃离。
只是才走没几步,後脑杓便传来一阵剧痛,耳畔随即灌入球落地的沉重声响,我这才後知後觉地意识到自己竟然被砸了。
「你现在是以什麽身分来决定这事的?」学长依旧站在原地。「学妹,你以为你是谁?」
「既然如此,那学长也没资格和我谈条件吧。」我平声回应,觉得头昏脑胀。
「是吗?我这里可是有你想知道的事情,这样也没资格吗?」
「我没什麽想知道的。」
「我和她究竟是怎麽回事,你真的不想知道?还是你认为我们是相爱才在一起的?」炎炎夏日下,我似乎瞥见了自学长眼底一闪而逝的悲伤。「真正深陷这段感情无法自拔的人,从来都只有我。我和赵媛从没交往过,一切就如其他人所说,是我赖着不肯走。」
我缓缓转身迎上他悲戚的目光。
「朱瑄桦,你其实早就察觉了吧?」
是。我早就意识到了。
『你明明不喜欢学长,为什麽还和他在一起?』
这是我最想问赵媛的问题。我一直是这麽认为的,我知道赵媛并不爱学长,连喜欢都称不上。
我只是在自欺欺人,因为我不想和其他人一样,我想成为特别的存在,藉此吸引她的目光,只要能够成为她的万中独一,哪怕深知这是错的也还是继续坚持,自以为这样便能独自拥有她,殊不知竟是在每个片段里不停挥霍和遗失。
「我之所以能够这麽肆无忌惮追她的理由,全是因为我碰巧窥视了她的秘密。」学长朝我缓缓走来,我下意识就想转身逃开,却已经来不及,「我撞见的,是狠狠搧了她一巴掌,发疯似地想置她於死地,最後又哭着求她原谅的母亲。问她的当下,我脑中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我这辈子从没这麽如履薄冰,感觉一不小心失足就会坠入万丈深渊,而她只是轻轻回了我一句――因为我吊儿郎当的样子很像她的生父。她之所以接受我的追求,是因为她的愤怒,埋怨自己深不见底的渺小和安静疯长的恨,她只是想发泄,可最後她选择放逐自己。」
我僵住身子,学长已经走到我跟前,遮去了所有阳光,阴影随之垄下,我方寸大乱。
「在真正放弃的那刻,我问了她一句――我还是没能照亮你心中的黑暗吗?」
『能不能告诉我,你的秘密?』
这是我最想和赵媛赌的条件,想藉此窥视她眼中浓得不见天日的黑影。有好几次明明到了欲言又止的地步,却缺少脱口而出的直白。
关於赵媛的一切,什麽没兴趣那都是自欺欺人的藉口,我纯粹就是胆小,害怕再多一点关心就会被她识破我所抱持着的私心,更害怕一问出口她便竖起全身的刺,不要我了。
我是如此惧怕失去赵媛。
我害怕失去全世界。
「校庆那天赵媛在台上说话时,你人在哪里?」
面对学长的质问,我呆住,愣愣地抬起头,撞进他眼底的愤怒。
「你在教室里吼她的当下,我人就站在外面!」他揪住我的衣领,将愤懑的气息全喷洒在我脸上,「朱瑄桦,热舞社吵架的事也好,校庆当天发生的意外也好,为什麽你不曾想过去问别人呢?明明目睹一切的人这麽多,凭你自己一人就可以拼凑出的真相,事实证明错不在赵媛的沉默,而是你胆小!别他妈迁怒了她又来後悔,活成这副死样子我看了就烦!」
学长推了我一把,我跌坐在地上,被烈日灼得睁不开眼。
「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现在就掐死你!自己不敢面对就算了,但别无视别人对你的心意,傻也要有个限度,不要总是合理化自己的愚蠢!」
我惊恐地自下而上望着他,无法忽略自心底油然而生的恐惧,那是一种无论怎麽隐瞒最後还是被看穿的惧怕,我没敢深入细想,狼狈地从地上爬起,逃也似地抓起书包便仓皇逃离。
「如果可以,我真的很不希望是由我来讲明……」身後传来砸东西的巨响,随後便是学长响彻云霄的怒吼,「朱瑄桦,你他妈给我站住!」
我没停止,反而加快步伐逃离现场,拒绝一切声响。
「赵媛喜欢你这事,你真的不知道吗?」
一切喧嚣彷佛瞬间静止,我猛然止住脚步,浑身颤栗,转身朝他激动嘶吼。
我说,你骗人。
他说,骗人的是你。
自己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