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
我在第二节上课前的下课时间赶到了教室,推开门的瞬间也向班上所有人打招呼。
虽说是很突兀,但也许是前阵子我每天都和所有人道过早,在心粗胆大的张三丰一个充满热情的回应後,大家也陆陆续续给了我一点反馈。
我当着大家的面走到了杨采婷面前,并从书包中取出了保鲜盒还给她:
「谢谢你,那个酥饼超好吃的!」我比了一个肯定的大拇指送给她。
杨采婷倒是显得特别惊慌失措,毕竟我们的来往几乎都是她来找我,而且是在班上人少或是不被注意的时候才来寒喧几句,这样直接大喇喇地公开「杨采婷亲手做了饼乾给罗彦叡」的事实,让她双颊瞬间就涨红了起来,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算是起头的我,也对这种状况有些尴尬。
被众人紧盯的情况下,她不说些什麽会显得我好像在欺负她一样,我现在直接离开则是会被认为「阿是在嚣张什麽?」的感觉,以至於我心里在不停地催促着她说点什麽也好,不要这样低着头不说话啊!
说到这个真的不得不称赞张三丰那完美的时机掌握,他毫不遮掩、大步大步地走了过来,也将杨采婷给他的保鲜盒拿了出来:「哈哈,差点忘了还你了,那个真的很好吃欸,下次再做给我们吃好不好?」
他的天然呆气场瞬间就缓和了尴尬的气氛,也让大家消除了我和杨采婷是否有一腿的猜测。
重要的是,如此一来便能让所有人知道,杨采婷并不是边缘人,他是有朋友的!多达两个之多!
并不是一个人,这一点很重要。当你不是一个人,也就意味着你并不孤独、并不寂寞,伤心有人陪你分担,难过也是,光是仅仅有人陪在身边,那股伤痛也能很快就不药而癒。
「罗彦叡,你看起来心情挺不错的耶?」张三丰拍拍我的肩膀。
「哼,还好啦,我很快就会跟随你的脚步,脱离鲁蛇联盟了!」
我坐在某一栋楼的一楼楼梯口吸着旁边贩卖机买的柳橙汁,这里不像坐在篮球场那样会莫名被篮球砸到,坐在这里的话……唔哦哦哦哦!
谁啦!喝完铝箔包往楼下丢,还直接丢到我的头!
我猛地朝楼上看去,一个人头瞬间收了回去,砸到人也不道歉,现在的人真是没有礼貌跟公德心。
我大力一吸,把柳橙汁吸乾後走到走廊里的垃圾桶旁,连同那瓶奶茶的铝箔包一同丢了进去。
「彦叡……?」
熟悉的声音来自於我後方。
我转过头打了招呼:「你好呀──学姐。」
我跟吴琦萱学姐说我想要找她聊聊,把她带到了另一端的楼梯口坐下。这里上一节课就已经没有人了,所以现在可以说是不会有人过来打扰的状态。
吴琦萱学姐还是一样的美丽,但那股自信的笑容却早已消失殆尽,与其说是忧愁,不如说是魂不守舍。
就算我早已决定该怎麽做,也打算承担後果,但人真正出现在我面前後,还是难掩纠结之情。
我用食指挠了挠脸颊,目光在她身上不断飘移。
「那个……学姐最近过得怎麽样?」
「嗯,还不错……。」
白痴啊我!现在不是问这种愚蠢问题的时候啊!
内心的紧张让我焦急,焦急使我构筑不出我想说的句子,我们一来一往的都是一些无所谓的谈话,根本无法切入主题。
「彦叡……,我……」吴琦萱学姐态度慎重地唤了我的名子,但当我洗耳恭听的时候,她却吞了口口水,又将话给收了回去:「没……没事。」
她欲言又止的模样,还有那枯形灰心的侧脸,我敢打赌百分之一百万她肯定出了什麽事。
此时死神姐姐的话犹如在耳,我不会再感到犹豫了。
我用坚定如山的目光注视着吴琦萱学姐,为了使她了解我的决心与诚意。
「学姐,不管你有什麽困扰,都跟我说吧。不管如何,我永远是站在你这边的!」
我只差一点就用双手攫住她的双肩了,但意识到她还并没有承认我们之间的关系後,我才将双手给收了回来,只留一道矻睁睁的目光覆盖在她身上。
也许是被我的诚意所撼动,也可能是再也无法耐住心情,吴琦萱学姐双手紧握放在胸前,紧抿的嘴唇在一阵拉扯後缓缓敞开,隐藏於内心的真相呼之欲出。
她开口的瞬间声泪俱下,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庞使我生出了无限的保护欲,那天理不容的真相则是激起了我一片火红的视野。
混帐东西……。
这还是人做的事吗?
「他说……如果要跟他分手的话,那他……会将我和他上床的影片……」
吴琦萱学姐紧闭的双眼不停流泻出眼泪,崩溃的情绪使她的声音像机器故障一样,发出了意义不明的杂讯声。
散播──她没能将这两个字说出来。这是一件足以摧毁一个人一辈子的、穷凶恶极的卑劣手段,用这种双方爱过的证明来当作威胁的工具,做为一个人……就算他被千刀万剐也死不足惜!
在我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将吴琦萱学姐放入我的怀里,任由她的泪水染湿我的衣服。
我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个……。
毕竟,仅仅只是学弟的我没有办法吸收她的痛苦。
「死神姐姐,你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吗?」
晚上回到家,我对着还没开始吃宵夜就在喝酒的死神姐姐劈头就问。
假如她早就知道却没告诉我的话,那我大概会感到有点生气。
死神姐姐顿了顿,一手拿着啤酒歪头就丢了一句「什麽?」给我。
在一边吃饭的时候,我将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了死神姐姐,她还没听我说完就紧皱着眉头怒道:「啊──简直是人渣啊!」
那的确是人神共愤的渣男才会做出来的事情,这点我和她一致认同。
「死神姐姐,有什麽办法处理掉那些影片吗?」
她耸耸肩表示无奈,吐了一口意味深长的叹息。
「要销毁所有影片自然没办法,用膝盖想也知道,当他会用这种东西当筹码时,影片早就备份一大堆分散到各处去了,例如随身碟啦、云端啦之类的,搞不好为了炫耀还寄给了朋友呢。」
这句话的意思,相当地直白,也令我的心脏再度像是被揪紧一样疼痛难耐。
──吴琦萱学姐大概这一辈子都会受到他男朋友的威胁。
我的眼前一片灰暗,全身沉重得快要被压扁,皮肤与血肉都像是一滩烂泥般缓缓瓦解。
无法解决、无法解决……
这四个字不断地撞击我的理智,滚烫的情绪彷佛从瞳孔溢出,体内萦绕的灼热感使我呼吸渐渐急促,两种截然不同的痛苦使我跪趴在地,动弹不得。
一片血红模糊的画面覆盖在任何所见之处,我甚至不晓得说话的人是谁。
「杀了他的话就能解决了吧……杀了他的话就能解决了吧……」
宛如浸没在黑色的油污般,四肢不协调地摆动着,这句话也不停从四面八方渗入我耳中。
忽然,後颈受到一记强烈的攻击,使我痛得回归现实。
我趴在地上翻滚,哀怨地看着举起手刀架式的死神姐姐:「你干麽啦!」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刀,我好像听到她在滴咕着「怎麽没有晕倒?」,随後注意到我的视线後才收起了「凶器」,一改严谨的表情:
「不要想做傻事了,为了那种人而入狱也太亏了。」
其实不用她提醒,我也明白这个道理,也明白即使只有几人,但确实有人会为我感到难过,只是我实在是真的怒不可遏到了一个极点。我并不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但假如是动我也就算了,偏偏是我视为最重要之人的吴琦萱学姐,这件事我一定不会轻易罢休!
「即使如此……」细微的声音向我靠近,死神姐姐走到我身边蹲下,轻拍我的肩膀轻笑道:「你也不会什麽都不做的,对吧?」
没办法、办不到、不可能,就算这些道理挡在我面前,也不是我不为所动的理由,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怎麽做才能让吴琦萱学姐不再被他的男朋友笼罩在黑暗之中,怎麽做才能让他发誓永远不会散播那些影片,并松开吴琦萱学姐的手。
「死神姐姐……我……」
「嗯?」
「没……没事。」
「怎麽了?不说出来我不会知道的哦。」
死神姐姐柔声地敦促着我,我却身陷於矛盾之中,不知该如何开口。
看着桌上她喝到一半的啤酒,我便想伸手去拿。
「如果你想说的话是必须藉由其他东西才能开口的话,那我不会想听那些话。」
我在听到死神姐姐的话後止住了欠身的上半身,卡在了半空中。
她接着说:「我想听的并不是那些闹着脾气的泄愤话,而是你与内心的自己经过对谈、深思熟虑之後所得出的真心话。」
死神姐姐认真时的双眸很漂亮,语重心长的态度也很真诚。
我缩回身体,看了一眼死神姐姐的脸然後闭上了双眼。
与自己的内心对谈、深思熟虑、真心话……。
在我还没认识张三丰和杨采婷之前,虽然我本就是一个人,但我至少能找到自己的生存方法,──那就是不接近任何人、不和任何人做多於的接触。
然而,在某次需要分组的课堂上时,在这连续两堂的时间内隔壁向我「示好」的同学使我逼近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之中。
「你以前读哪间学校?」、「你有女朋友吗?」、「你还有和以前的朋友来往吗?」、「你在这班上有交到朋友了吗?」、「你以後想做什麽?」、「你在家或放假都在干麽?」
也许对他这种外向又身经百战的人来说没什麽,但这些话听在我耳里没有一句不是在嘲讽自己的,他就像是从我体内翻出名为「罗彦叡的青春生活」的纪录片,播映在布幕上一样。
我和大家一样都是人,并没有什麽不同,就算是在个性上有差异也仅仅是做法不同罢了,他们喜欢群聚在一起,而我恰好不喜欢罢了。
没错,我们一样、我们是相同的、我们没有差异……。
然而,为什麽他人总喜欢用怜悯,或是鄙屑的眼神看我呢?
我为什麽……在无形之中感到低人一等呢?
为什麽聚在一起的人愈多就愈有地位呢?为什麽说话声音比较大就更有威严呢?
……为什麽我要感到焦虑呢?
这些事情到底是谁决定的?
那之後要换教室上课,班上的「领导者们」嚷嚷着要带我们一起过去,然而我只是上个厕所而已,教室便空无一人,此时我才知道,播映器原来会发出这种刺鸣声啊……。
好不容易查到上课大致地点,我连忙赶过去,并一路上东张西望地寻找着我要找的教室。从我对面走过来的女生看见我惊慌失措的样子便轻轻揪住我的袖子,轻声细语地询问:「你是一年级的吧?是在找教室吗?这里地形很复杂,我以前也常常走错呢!呵呵。」
那是我和吴琦萱学姐的初次见面。
她笑着示意其他同行的女生先走,并单独留下。
我支支吾吾拼凑不到半句话,只能尴尬害羞地不停点头,她便细心地询问我教室名称,并且只带我到附近便离开。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体会到这种心情,不管是她的衣香鬓影,还是温婉娴静的气质,最重要的,是她那善解人意,丝毫不伤害人的做法。
她在看到我一个人临近上课时间却还一个人紧张地东张西望时,就察觉到了我的处境并支开了旁人,不惜谎称自己也曾在此迷路,却不知道我也明白她这种万众瞩目的焦点是不可能有落单的机会的,更别说是单独一个人在校园里迷路了。
就连只送到附近就先行离开的做法也是,为了不让人看见罗彦叡被学姐关照的样子,而更显现被排挤的事实。
说是要交朋友而互相加Line,也只是给在班上孤立无援的我一个随时能呼叫支援的救命稻草而已吧。
这麽善良的人、这麽体恤弱者的人,现在遇到了危机却只能自己一个人承受?
我无法接受……,我不想再看见她痛哭失声的模样。
为了她,为了拯救过我的她,我愿意奉献我的一切。
「我需要你的帮忙,死神姐姐。」
我张开了眼睛,向死神姐姐道出了我的想法,我感觉这辈子从未有过这麽坚定的语气。
被我这麽一说後,死神姐姐虽然没有感到惊讶,却仍抱着疑惑的表情提出疑问:「我以为你会说要靠自己的力量去拯救她──之类的骨气话呢?」
我闻言笑了笑。
「我的自尊和吴琦萱学姐的幸福,完全不能拿来对比,我知道我很软弱,所以才明白借助他人的重要性。况且,身边养个外挂级的人物到了关键时刻却不用不是很浪费吗?」
「哦──你竟然想利用老娘我啊?」死神姐姐嘴角抽得飞高,露出了非常邪恶的笑容。
我站了起来走到死神姐姐的面前,双方的视线相交的时候--
「咦……?」
双膝撞在地板上发出了一声沉响,我在下跪的同时额头也贴住了地板。
「……拜托你了,死神姐姐……事後你想要什麽我都给你,灵魂拿去也没关系……,求求你帮我解脱学姐的痛苦吧──!」
自尊什麽的无所谓,就算我在一个女人面前哭得唏哩哗啦的也无所谓,要说为什麽的话,那就是吴琦萱学姐甚至比我的性命还重要,这是无庸置疑的。
「呵呵。」
我都已经将性命作为赌注,到了谈生论死的境界了,死神姐姐却丝毫不给面子,直接就在我面前笑了起来。
虽然被她的态度搞得我好像很愚蠢,也稍微鼓起了双颊表示抗议,但我所说的绝非虚言,我的觉悟肯定比她所想的还要大上许多。
我正想用贯日月之势的目光证明我的觉悟给死神姐姐看时,她轻轻地摆摆手,脸上挂着笑容,却非贬意的嗤笑:「我才不要你的灵魂哩,看起来就很难吃。」
「唔……。」
内心受到了一万点攻击。
死神姐姐愉悦地笑完後,便欠起身扶我起来,过程中她的眉尖眼尾似是想表达什麽,灵动的双眼却更像是在传达某些寓意。
我忍不住了,还没站稳脚步就忐忑不安地开口询问:「那……死神姐姐的决定是……?」
她的眼瞳闪过一丝日光灯的光线,随即整张脸却被阴影给笼罩。
她低下头缓缓地道:「抱歉了小鬼,这件事我帮不了你。这并不是一件小事,如果我出手被上面发现的话,在惩罚期间触犯规章可是会加倍的,下一次恐怕就不是仅仅贬到人间这麽简单了。」
彷佛有种东西窜入脊髓般,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弓了起来。受到她话语的冲击,我懵懂痴呆地看向上方的日光灯,眼前的闪白和我的内心一模一样。
思绪瞬间被剥夺,希望也如同被雨打的火苗般消失殆尽。
一片空白,我的心一片空白。
这时,我的身体感到一阵沦肌浃髓的温暖,她双手绕到我背後,将整个身体贴在了我身上,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她的软玉温香。
她在我的耳边,用着极其温柔的声调侃侃道来:
「真正对自己来说重要的人,就算付出多少代价都无所谓。所以……,你可以放心去做你想做的事。」
死神姐姐说的没错,其实她就算不这麽说,我最後也会依照自己的意志行事。我只是内心实在是太依靠死神姐姐了,顿时失去这一大助力而失了方寸。
真是丢脸啊……,最後还是要靠她来安慰自己,要是没有死神姐姐的话,我这一辈子大概都无法直面自己的感情吧。
她的柔声细语彷佛还停留在我耳里,让我感觉这就是天使的祝福,有它在的话我什麽是都做得到。
我缓缓推开死神姐姐,她那真心显露的笑容是我至今见过最美丽的事物。
「死神姐姐,假如你在生前与我相遇的话,我希望我爱上的人是你。」
窗外拂进一缕清风,屋内不再只是沉闷的空气,流转的气息回荡在我们之间。
脸部有些红胀的她轻闭着双眼,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岔开了话题:
「秋天,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