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日晴和的早晨,透着淡薄微光的蓝色窗帘正经由徐风缓缓地泛起波浪,布料与布料之间乱中有序的摩擦声,和树梢上的虫鸣鸟叫形成了使人忘却世间繁琐,尽是得到身心舒畅的惬意时光。
「早啊。」
看到拎着早餐走进来的同班同学,我爽朗地举起手向他道早。
睡眼惺忪的他看起来想早早吃完他的蛋饼,然後痛快地在上课之前补眠一番。然而他不料这种时间竟然会有人意气风发地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还对着他打招呼,并且那个人还是几乎没有和他们说过话的我!
可以看见这个人木木然站在门口不动的模样十分有趣,这就像某种暗杀成功一样,我成功地将几乎素昧平生的同学内心搅得乱七八糟,他现在那双蒙昧的眼球里头,肯定是满满的阙疑又没那个勇气提问吧。
只见他从进门戛然止步,到说了句模糊的「早安」之前,挂在他手中的那袋早餐刚好从摇晃到完全停止,一秒不差。
我表面上笑了笑,象徵着我这边缘人的胜利,实际上我内心则是麻做一团,羞耻、害怕、担心的忍耐值都升到了最高点,只差没有当场圆寂而已。
当然我可不是事到如今才想要改变我的形象,和那些原本不相干的同学从零开始打好关系,而是死神姐姐派给我的日常任务罢了。
她说一般的女生不会喜欢沉默寡言的男人,尤其高富帅三项皆沾不上边的我,要想让一个身旁多的是男人的吴琦萱学姐,在分手後将情愫归向我身的话,就得在其他方面下足功夫了。
「哇!罗彦叡几天不见,你变好多!」
「你的胡子倒是愈来愈像原版张三丰了,呵呵。」
改变的第一步,除了开始向视同陌路的同学打招呼以外,就是每天刮掉我那凌乱难看的胡渣,和最低限度地定期修剪我每次都留过长的头发。
不只如此,就连走路还是坐姿都是时刻警戒自己要抬头挺胸。就算各方面矮人一截,只要展现男人的胸膛和自信,自己瞧得起自己的话,那别人才会开始尊重、看得起你。
当然,这些都是装模作样罢了,我的外头有多硬里面就有多脆弱,要不是我在家里练习的时候有个「死神」老师在旁拿着镰刀不停纠正我,我也没办法在不刻意的情况下做出那麽完美的姿势,与面不改色的微笑。
养成反射性这点倒是挺不错的,否则我大概永远都没办法看着那些不陌生却又陌生的脸蛋抬起手来打招呼,更别说要维持笑脸到下课了。
「彦叡,你脸色看起来很不好耶?要不要带你去保健室?」
当大多数人正陆陆续续收拾好离开教室时,杨采婷也背着包包走了过来,脸上挂着担忧的表情。
「我……我没事。」
我虽然挥挥手加摇头,却完全感觉不出脸上的任何动作,就连我现在是笑着还是无表情都不得而知。这就是勉强过头的後遗症吗?
这点就连杨采婷都看得出来,她坚持抓着我要带我去保健室。
虽然她的语气依旧柔柔弱弱的感觉一甩就开,但她那双不肯离开我的手倒是像锁链一样缠着我不放。
我知道我甩不过这个女人,我立刻扫描四周寻找张三丰的踪影。
然而,我刚喊出了「张」的同时,他刚好背着吉他消失在前门那一端。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张三丰这个人可以说是完全相反的存在。
由於确定了我没有任何症状,评估大概是我太累了,於是让我躺在床上休息一下。
我想着那就闭眼个两、三分钟後就起来装没事,然後就可以打发杨采婷走。
没想到眼前一黑的同时,身体也宛如沉入了大海。似动不动的漂浮感、深不见底的海沟、横无际涯的视野,我靠着一点从高处探出的模糊微光,感受着被沉默和黑暗包围着的身躯,渐渐下沉。
在这黑暗里的祥和,顿时被一声轰雷巨响给打破,同时也感到全身如临现场的悸动。深蓝色的水平面化为风轻云淡的夏日情景,在那片与数朵白云组成的水蓝色天空,某个角落,某个细缝中,银白色的闪光由点到线,朝着所见之处迸裂四射,彷若贯穿天际的雷鸣随着玻璃破裂的巨响直冲耳膜,天空破碎的同时我也架起双手,在声响停止之时,又陷入了黑暗。
我能清楚的感受到全身的抽搐,四肢不停晃动挣扎,唯独静止不动的右手却传来不同於凄凉海底般的温暖,那股温暖由手心延伸至手臂,最後流入体内所有角落,躁动的手脚也随着呼吸的平稳而放松了下来。
保健室里的床有点硬,这让在一旁握着我右手的杨采婷,她的手显得更加柔软。
杨采婷:「……。」
我正不解她为何用那种疑惑又紧张的表情看着我,我垂下双眼才意识到,是我紧抓着她的手不放……。
「对──对不起!」
我迅速抽回了我的右手,在刚从梦境返回的状态中糊里糊涂地道着歉。
杨采婷摇摇头,又小心翼翼地握起了我的右手,正确来说是右手掌。她一边像是很珍惜一样抚摸手背那一面,一边用着有些哀伤的语气说:
「这伤口的缘由,我可以知道吗?」
她指的是,我手背上那格外突出的一块疮疤,上头有看似光滑却又皱摺的一层皮肤,从小指下方延伸到中指下方,许许多多肉眼可见的短直线从中延展开来。
没错,那是手受伤缝过线的痕迹。
大约是四年前,我骑着脚踏车到医院去看望修冷气时跌落而昏迷的爸爸,那天下午在医院外的某处小花园旁看见一对姐妹,看似国小还国中的妹妹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姐姐,姐姐手里拿着妹妹递给她的花朵,妹妹俯身到姐姐旁,两人十分亲昵地靠在一起像是在谈心。
医院不时都会有车子往来,也许是为了方便搬运到这一栋楼,一台卡车就这样停在姐妹俩的左前方。
一开始,司机先下车打开了车尾门,然後俐落地跳了上去,开始把一些货物堆到靠近尾门的地方,先被推出来的就是一大片快要和人一样高的玻璃窗。
姐妹俩在搬运货物的声音中结束了谈话,还挂着笑嘻嘻表情的妹妹一缩回上半身,双手便抓着轮椅的手把往前进。
我看见司机熟练地将大概不怕摔的货物以轻丢的方式丢到门口,但却没料到在骨牌效应下,那最靠外侧的玻璃窗被撞到已开始晃动。
由於那高度与幅度已在危险的范围内,我立刻从脚踏车上跳了下来,冲向正在接近车尾的姐妹俩。
「危险!」
看到我一边发疯似的喊叫一边奔跑过来,姐妹俩只一脸茫然地呆在原地不动,然而不管她们是静止不动还是继续缓慢地前进,那明显倾斜的玻璃窗肯定都会砸到她们。
我也没想那麽多,注意到时我已经背对着她们,面对着被阳光照射而令人刺眼的玻璃窗迅速地占据我的视线──
好险医院就在旁边,司机急忙背着我进去治疗伤口,我还记得我一路上都在滴着血。
现在想想真是有惊无险,好在没有伤到其他地方,而那对姐妹虽然再也没见过面了,但听说受伤的也只有我而已。
这麽说来,我甚至连她们的长相都给忘记了。没办法,毕竟是紧急情况嘛。
「以前被玻璃给砸到了。」
我简略地回答杨采婷的疑问。
她看似若有所思的模样,彷若不太能接受我的回答,但晃动的眼珠停止时,她极力一扫所有若隐若现的担忧,轻轻地回了句「这样啊」。
待人真诚,从不惺惺作态的杨采婷,总是适度地给予我恰如其分的关怀,这让我对她真的是很没辙。
我今天晚上不用打工,知道这件事的杨采婷拾起以往的笑容邀请我吃晚餐,大概一瞬间又想到我家里有个白吃白住的食客,尴尬地搔搔头後便改为邀请我和死神姐姐。
白吃白住是我自己形容的,虽然她正在传授我攻略人见人爱的吴琦萱学姐,但在结果出来以前完全不晓得能不能顺利成功,我每天都在担心着这点,也担心着死神姐姐口中那所谓的「最近就会分手」是否属实。
虽然没有问过死神姐姐,但我还是欣然接受了杨采婷的邀约,我们一起到了我家楼下,我则是上去叫死神姐姐出来。
「哦?好啊!我要吃义大利面,不要平价的那种,那种超难吃!而且要有很多海鲜的茄汁口味,最好还有酒可以喝!」
我大概知道她和杨采婷一样是随方就圆的个性,所以才毫不犹豫地答应带她一起去,但没想到她却是如此的放诞风流!
最後在死神姐姐的任性和没有主见的杨采婷的双重作用下,我们还是去了非平价的义式餐厅。
这里装潢普通,地段也非热门区域,所以在这种条件下以这种价格还能接近客满的情况,充分的说明这里的料理的确是有那个价值。
没想到在学校向来孤身一人的杨采婷,竟然也会有这种餐厅口袋名单,真是人不可貌相。
「罗彦叡,你就点面包和沙拉,吃得饱吗?」
我看着死神姐姐桌上堆满的食物,发出了无声的怒吼。
「我……不太饿。」
我的钱、我的钱、我的钱!
要是最後没有追到吴琦萱学姐的话,我一定不管她是死神还恶魔,我都要让她过上生不如死的日子!
杨采婷虽然身材没有那些「网美」好,不过至少还算中等,我想说要维持这样的身材肯定在食物上也有所顾忌吧,但她却颠覆了我的认知,她桌上的盘子并没有死神姐姐来得少。虽然我不知道为什麽她食慾这麽好的话为何後面才加点几样菜,而不是一开始就全部点好。
如果说像死神姐姐这样肉体根本不知道是怎麽制造的还好说,杨采婷一个普通女生,要是把那些看起来热量很高的大鱼大肉都吃下肚,我怕是只有乐极生悲在等着她而已吧。
还是说她是难得出来聚餐,就放开大胆吃的类型?
也许是之前死神姐姐叫我要多站在女生的角度思考事情,害我现在连吃个饭都不能专心吃,真是折磨死自己了。
「彦叡……这些我还没动过,但我吃不下了,可以帮我吃吗?」
就在我低头俯视着自己的空盘思考人生时,杨采婷将那些她点的料理全数推向我前方。
这不是完全没吃吗?她唯一只吃沙拉和一盘义大利面而已,炉烤半鸡和疯狂水煮鱼都完完整整得和刚上桌时一模一样。
吃不下就不要点那麽多啊!真浪费钱。
我抱持着节俭的心态,二话不说就收下了她没吃过的残食。
仅管她完全没动这几盘菜,结帐时她还是只让我付了我原本的面包和沙拉,还有死神姐姐所吃的料理的金额而已,就算我感到占了便宜想多出一点钱,都被她强烈地婉拒了。
「啊啊──吃得好饱!」
一回到家,死神姐姐脱掉鞋子後就整个人以「大字形」跌到床上,然後一脸无忧地喃喃着「好幸福啊」、「好幸福」。
这种相处模式,就好像一对同居多年的情侣一样,过着不用在对方面前娇情扮乖的日子。
然而现实是,别说是情侣了,我根本在她身上感受不到异性的魅力。
她只是一味吃我的住我的,在花费上还几乎毫无节制!每天睡觉还是要吹冷气,我还巴不得那天乖巧沉默的死神姐姐再度出现呢。虽然那是她是装出来的。
不过……,那样子的确是我的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