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灯光大亮,客厅里,黑色皮沙发上坐了个人,尹子朔翘着脚,低头看文件——都说认真的男人最帅,可惜尹子望对这景象已经熟悉到过於无趣。
「爸呢?」
尹子朔闻声抬头,眉头不知为何蹙着,「书房。陈阿姨还在做饭,你想……进去跟他聊?」
尹子望偏过头去看了眼书房的方向,又一转视线将整个房子看了遍,摇头笑道:「如果可以,吃过饭再说吧。」也不一定是不是最後一次。
她听见他低声叹了口气,不解地望过去,正正对上了他的眼睛。
三十年姐弟,尹子望却不太记得这双眼笑弯的样子。
三十年姐弟,尹子朔却不太记得那双眼真实的模样。
「所以,这就是他说的爱情?」
「嗯?」
他微微笑,眉眼都变得温和。
「没事,他说得没错。」
尹子望挑眉看他微弯的双眼,说不出心里这种感觉叫做欣慰还是讶异,只是大约明白了他说的「他」究竟是谁,「你们什麽时候见过面了?」
「不久前。」
「没吵架吧?」
「……你是老妈吗?」
尹子望气笑了,「我是你老姐!」
客厅的灯是暖黄色的,悬在不高的天花板上,映得满室都是温暖的氛围。
偏偏男人冷硬的声音,劈空落地——
「闹什麽?都几岁了。」
尹子望笑容一僵,下意识攥紧了拳。
饭厅方桌上已经摆好碗筷和几道家常菜,四张座椅,三个人,却只有碗筷的声音作响。
尹子望坐在父亲对座,即便将头垂得再低,余光里也会有男人那张已见苍老的面庞。他看着她的时候,眉头总是蹙着,现在眉心那处都长满了皱纹,她几乎辨不出那些纹路究竟是有心还是无心造成。
她微微抬高视线,认真把满桌佳肴看了遍,一遍、一愣。
正中央是一尾煮得恰好的红烧鱼,没有人动过。
那是妈妈最爱的一道菜。
那是父亲最深的一点情。
她想,若妈妈知道,这张餐桌上永远留有一个她的座位、一道她最爱的菜,会是什麽心情?
她想,若妈妈也知道,父亲其实很爱她。
尹子望轻轻放下筷子,眨去眼角那点湿气,唤道:「爸。」
男人彷佛未闻,没有停下动筷的右手,甚至连一点眼神的游移都不曾有过,他只是专心致志,挟起一块就在手边的肉丁,放回碗中,再连着饭带进口里。
尹子朔抬头看她,眼神隐有无奈。
「爸,我一直记得我刚来那时候,」她没回应他的担心,笑笑,似是嘲讽,又像一种缅怀,「我那时候真的很努力、很努力……我是全年级第一名、我有很多很多好朋友、我从来不说我想要什麽、我总是在笑。」
她瞥眼对座,那里依旧传来清脆的碗筷叩击声,但於她而言这并不重要。
「但我其实不想这麽努力。我讨厌读书、我不喜欢和那些我讨厌的人假装友好、我很想回我的家看看、我……我每天都好想哭。
可是我一直觉得,或许当个乖小孩就不会再有人抛弃我了,所以我一直在努力,甚至到了後来,就算我知道了自己怎麽努力都没办法讨你喜欢,我却还是没办法停止努力,因为,如果总有一天,我又要变成一个人的时候,我要有能力照顾好自己……那一天、那一天,或许我不再被这个家需要的那一天,我会过得更好。」
「爸,可是为什麽,那一天到现在都还没来?」
她话音坠地,紧随而下的,是眼泪滴落造成的声响——太细微太薄弱,谁也听不见。
「你现在想说什麽?你是不是疯了?谁准你这麽大声说话了?」
「爸,为什麽妈走了,你却没把我赶出去?」
「尹子望,你不要忘了你下午做过什麽事!」
「我做什麽了?」她低吼出声。
男人一愣,沉默间,她轻声问:「我做什麽了?」
那依稀是三十多年前,年幼女童乖巧绵和的模样——
女人带她进尹家门的那天,小女孩生得粉嫩可爱,带着浅浅的笑,大眼睛里有些许畏缩、恐惧,就连出口的文字都在颤抖。她说:「您好。」
不知怎麽,他想起多年前和那女人第一次见面。
刘子宁,那女人,他的妻子,他唯一爱过的人。
第一次见面时,她说:「您好,敝姓刘,刘子宁。」她脸上太过严肃的浅笑,无端令人发笑。
他竟有种挫败感。深深叹了口气,「你到底想做什麽?」
尹子望盯着父亲紧攥着木筷的手,一时茫然,一语不发。
尹子朔始终静静坐在一旁,看着他们两人,他的亲人,他最亲密的陌生人。
「爸,你到底在坚持什麽?」
尹父侧过头看他,脸色并不好看,尹子朔没有退缩,坚定中无限感叹的眼神直直对上他目光。
「我只是不懂,院长有什麽好,值得你拚尽一切去求?」半晌後视线移开,隐约吐出一声叹息,「我……我们,是你的亲人,你还记得吗?」
没有人应答这太过讽刺的一句话。
尹子朔从未想过,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有驳过父亲的一天。
甚至就连尹子望都不明白了,她到底是来寻一件事情的结局,还是一个疑问的解答——
爸爸,你到底爱不爱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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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车上,言靖始终没停止寻找话题的积极,纵使尹子望答得再心不在焉,他也没问过那间屋子里发生的任何事。
只是当家门关上的那一刻,她从背後轻轻环住了男人的腰。
言靖转身将她搂住了。
拥抱绵长而缄默,整间屋里仅有女人闷声哭泣的声音。
好半晌,哭声渐歇,言靖又一次拍抚她脑後,这一次他低声问:「怎麽了?」
尹子望紧紧揪着他後腰处的衣服布料,不愿抬头,微哑的女声捂在男人怀里,显得更加沉闷,「我不知道……我好想我妈。」她苦笑,像叹气。
他一愣後回神,「等这些事解决了,我们去见见她。」
她又笑,苦涩少了些。
言靖安了心,舒出口气,「谁说不会受伤的,你怎麽赔我?」
「……我没受伤。」
「你确定你的脑袋没有受伤?一下哭一下笑。」
尹子望揪着他衣服的手改揪住他腰。
只是力还没使上,言靖笑笑,把她身子往自己带得更近些,这一带顺便把她的手带离了他的腰。
她叹气,把手规规矩矩交叠在他身後。
这些动作不过在片刻间,片刻,言靖已经深深呼吸过一回,方开口,语速缓缓,「不管今天晚上发生了什麽,你想说我就听,你不想说我就忘掉。
反正就算他骂你了,你大概也不会想要我骂回去;他威胁你了,总有一天他会後悔的;如果是他不喜欢你了,那根本不重要,你也忘了吧。」
尹子望眨眨眼睛,「为什麽就不重要了?」
言靖笑,「你都有我喜欢了,还有什麽好不满的?」
尹子望不得不说,她的脑袋确实不像是完好无缺。
不然怎麽又笑了,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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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假两天,尹子望回归医院办公室的怀抱。
这本是最平凡的一周:平凡的巡房、平凡的两台刀、平凡的长舌季若严、平凡的回家睡觉的晚上。
只有一件不平凡——那个住进VIP病房的患者。
可是这一件不平凡,抵得过千百件平凡小事。
言氏集团老董入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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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子望轻敲对面办公室的门,没人回应,她迳自按了密码进去。
言靖坐在办公桌後,右手支在桌上抵着额头,眼睛睁着却像睡着了,一动不动。
「言靖。」
他闻声愣了愣,眼睛眨了几下,抬头看她。
尹子望不太确定怎麽描述他那双眼睛。
那样深沉的黑,初见彷佛一望无际,细察却发觉更像深不见底,沉重的、茫茫的,可在意识到来人是她的那瞬间,又多了几分肯定。
尹子望转瞬间明白了。
「你……还好吗?」
他很认真地看着她,像研究某件艺术品,闻言,摇了摇头。
尹子望承认自己心里的天秤是偏颇了,因为比起那不知为何正躺在病床上的老人家,她更心疼眼前这个坐在办公椅里的清俊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