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聲的心跳 — 参 籠中的麻雀 (中)

不是生气也称不上委屈,只觉得像一场闹剧。

不再有挺胸站好的必要,所以她乾脆蹲下,蜷成颗球,低低笑着、笑着,不知哪时开始黑裙被沾湿了。

太好笑了,她喜极而泣。

怎麽有人能如此可笑可怜可悲?

她从何时开始这般可笑可怜可悲?

出生那时不是的、被送到孤儿院那时不至於的……

她不知道用自由换衣食无缺究竟是不是聪明的选择,可她似乎从来没有决策的资格。

尹子望转为趴在自己膝上,双手交叠、撑着下颚,卷翘的睫毛还带些湿润。

四周称不上安静,有宴会厅不时传来的人声、外面路上人车行经的吵杂,最明显的是她自己的心跳声——还有某人越渐趋近的脚步声。

她很快睁开眼睛,抬首,看清来人时颊上突然一阵冰凉,被吓着了,她低呼一声、缩缩脖子。

言靖就蹲在她跟前,尹子望的反应勾起他嘴角微笑。

「你怎麽在这?」她手忙脚乱地站起,想到自己模样狼狈而微红了脸。

她不知道,那模样在他眼里却是说不出的可爱。

从初见开始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兴趣和喜欢,已经浓重到让他看她的目光不尽相同於以往。

他也起身,又将手中冷饮碰上她右颊,这次轻轻的,也没再吓到她,细微的刺痛感还是让尹子望蹙了蹙眉。

「家暴?」言靖歛了笑,沉声问。他看着她伤处的神情分外认真。

她想起父亲的话,又看了看他的眼,怔忡不已,仍然摇头。

稍许沉默,她从他手中拿过冰凉的玻璃杯,笑道:「谢谢,我先走了。」却是十分制式的态度。

似乎她不得不改变待他的方式,她不被准许违逆父亲。

言靖没说话,看着她的眼睛却愈发深沉。

太过深邃的眸,有如看不见底的黑洞,又隐隐有光,引人去探。

尹子望赶忙转身,像要隔离引力的牵连——却被突然席卷的温暖困住了脚步。

他的手臂在她腰际,虚虚揽住。

「不要。」耳畔的声音、温暖的气息,使她莫名欲泪,只是面上依旧淡然,「不要?」

她扔回了问句才发现,啊,似曾相识。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不要往你要去的地方走。」

他说,不要往你要去的地方走。

那她现在要去的地方,究竟是哪里呢?

自觉应该前往的方向,还是……

有他在的方向。

心动究竟只是一瞬的情绪拉扯,亦或悄然堆积的好感,尹子望迄今都不明白。

一个多月前他们在顶楼初识,那之後两周他们一起吃了四顿午餐,再後来就是那场宴会上她哭泣後他给的拥抱。

是她那时太脆弱,而他怀里太温暖,於是沦陷?

是他次次笑容太倾城,於是沉沦?

亦或是初见时,哪一个眼神、一个心跳,早已牵动她心神?

她不明白,但那并不影响他和她之间的距离;她不明白,却不後悔选择尝试朝他前进。

午餐约会依旧,地点却不再是引人注目的学生餐厅。

附设高中顶楼,水塔阴影下并肩的他和她,世界中如此渺小的他和她,那片不起眼的小天地仅属於两人。

「去哪了?喘成这样。」

「上节必修一堆人不知道干嘛去了,集体翘课,那老师心血来潮罚全班跑操场五圈!我最讨厌连带责任了,没做错事的人为什麽要被惩罚?」

通往天台的楼梯之上、铁门之外,她的短发以简单发束扎起,像兔子尾巴垂在後头,平时整齐的浏海因奔跑动作变得杂乱,白皙的脸蛋也因此染上薄红,神色忿然。

言靖默默看着她发泄,笑了,伸手将她额前碎发理得整齐。

一如微笑轻柔的动作和她面上愈发灼热的红色,自成一幅协调的画面。

那样自然,那样合适。

「哪有学弟这样对学姊的?」尹子望不习惯他不掩饰的温柔视线,撇开脑袋,解了门上锁链推门进入。

「哪有人不这麽对自己喜欢的人的?」

老天,能不能别这麽云淡风轻的撩她啊……

恼羞成怒的女子回头瞪了他毫无杀伤力的一眼,而言靖的回应只是又揉了一把她的头。

学姊学弟?两岁差距又如何了,十公分的差距明显得多。

她气笑了,脚尖垫得高高的,伸手把他短发拨乱了才罢休。

风依旧很凉,他们的距离很近。

校园另一边的午餐时间有与之不同的热闹。

学生餐厅人一向多,正值青春的男孩女孩欢颜笑语毫无忌惮地高扬,可也有人在这之中是沉默的,突兀却并不显眼。

杨羽甯难得独自一人,更难得出现在这。

没有见着要找的人,她也没有食慾。

於是尹子朔远远看见的,就是少女把饭当小人戳的哀怨模样。

他叹气,只觉得身边女人一个比一个还要傻。

他妈妈傻、尹子望傻,现在看来挺聪明的杨羽甯也傻了。

「干嘛,赶流行来学餐?」

杨羽甯看来人在自己对面落座,没赶他走,就是明显有些恹恹的。

「你说,他和你姐是不是在一起了?」她没头没尾,万分确定尹子朔是懂的,而事实也是如此,只是……

「她不是我姐。」

她翻翻白眼,瞪他,不满这厮总抓奇怪的重点。

「小屁孩啊?那麽爱跟姐姐闹别扭。」杨羽甯很是不屑地说,提筷挖了一大口饭和被戳烂的蒸蛋入口。

「大小姐,我的『家』跟你印象中的『家』,能一样吗?」他这是真心叹气。

杨羽甯吃着午餐,并不看他,被传染似地也叹了口气,「对姐姐好点吧,她不会比你好过。」

他抬首找寻她的眼,望见里头浅浅的忧郁。心脏骤然缩紧的痛楚被他以深呼吸盖过,「干嘛帮情敌说话?」归於平静的情绪,淡然语调。

「我只是相信言靖的眼光。她是好人,既然如此你没必要处处针对,再说不管怎样尹子望都是你名义上的姐姐。」

尹子朔只是勾唇笑了。

他後悔在这位子坐下、後悔早些没有装傻转开话题。

已经不知道是姐姐这称谓让他心烦,还是从她口中说出的言靖两字太过刺耳。

杨羽甯永远有办法无意间伤他要害。

十几年相处,他怎麽不知道尹子望多苦、又是多努力地活着?

她认识言靖多久,他就与她相识多久,又怎麽不知道她心之所向?

只是他无法释怀。

好像有太多太多横在他与他们之间,高耸的心墙,不像随随便便能翻过的老旧残垣,连钻一道裂痕都是奢望。

尹子朔是习惯了禁锢的金丝雀,不如他们一心向往自由,却也不如他们拥有奋不顾身去坦率的勇气。

时间不停在向前走,片刻不停留,它比谁都坚定。

上锁的牢笼依旧坚固美丽。

房间几乎是一片的纯白,素雅却冷清。唯一一张单人床上半躺着的妇人纤瘦无比,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些许皱纹掩不住她花容月貌。

淡淡的,微风一般的女人,亮眼的红色针织帽与她并不相衬。

「小望啊,有急事就走啦,妈妈一个人也能做很多事。」刘子宁看女儿捧着手机,不时就拿起来点点按按,还傻笑呢,终於看不下去了。

尹子望闻言,抬头,这才发现自己神游到手机里去了,有些尴尬地收起手机,双手覆上母亲柔荑,晃呀晃,讨好意味浓厚,「没事,跟朋友说点东西而已。你女儿今天的行程呢就是陪你,没有之一。」

母亲大人很容易就折服了,呵呵笑着,直道好。

可终归是没那麽轻易放过女儿的。

「你老实跟妈说,是不是交男朋友了?」

以为成功转走了话锋的尹子望愣了一下,挣扎着嚷嚷:「妈你哪来这天外飞来的一笔!」

「哎,盯着手机傻笑、比以前爱打扮,就瞒得过你爸你弟两根木头,妈还看不出来啊?」刘子宁精致的脸上平添了几分戏谑,「什麽时候带来给我看看?什麽样的孩子入得了我们小公主的眼?」

尹子望被她眼里的闪亮逗笑了,老实说从头到尾也没想过要瞒着妈妈,不过有些不习惯和别人谈这种事情罢了,「等你出院以後再给你看个够,我妈见女婿怎麽可以不是最佳状态呢?」

尹母忍俊不禁,故作嗔怪地拍了下女儿的手背,「女孩子家家的,这麽急着给人家当媳妇?」

她问得七分打趣三分试探,尹子望却是十分认真回说:「嗯,他太好了,怕被人家抢走。」微笑里的似水柔情,让刘子宁微歛了笑,眼里话里都是欣慰,「那妈妈得早点出院了。」

此刻,彷佛幸福就在不远处。

即便它美得蒙胧,蒙胧得似海市蜃楼。

言靖升了大一,那片顶楼上的小天台依旧是仅属於小俩口的世界。

时序走到深秋,轻薄的长袖外搭上了小外套,顶楼阳光明媚,金风拂过身畔的气息很舒服,没有半点秋季花残叶落的寂寞,只有悠然安宁。

尹子望戴起耳机听音乐,靠着墙垣小憩,不出多久时间便入了梦乡。

言靖推开门看到的就是这景象。

她的头发长了又剪、剪了又长,留在及肩的长度有段时间了。青丝犹如墨色柳枝随风轻曳,柔顺的模样很讨喜;他一向对发型没有特别偏好,不过很喜欢尹子望惯性将左侧头发勾到耳後的动作。

言靖徐步走近,细细打量。

她抱膝坐在地上,穠纤合度的一双腿曲着,黑色内搭裤轻松包覆,交叠的双臂之上是她毫无防备的睡容,鼻间吐息平稳。一旁手机突然亮起,吸引他的目光过去,它正放着她喜欢的钢琴曲,换歌了,锁定萤幕的播放插件底下,隐约可见被设成桌布的相片——正是他的身影,静静站在里头。

他会心一笑,加快了步伐,很快近到能摁停音乐的距离,耳旁没有了声音,尹子望却没有反应。

她紧阖的眼下有浅浅黑眼圈。

言靖蹲低身子,伸出手,温柔抚过女子头顶、後脑、发梢,直到那紧蹙的两道秀眉映入他眼帘,沉静眸光黯了片刻。他附身轻轻吻上她海棠色的唇。

只是单纯的流连,没有咬啮、没有侵略。

只是单纯的,流连忘返。

熟悉的温度敲响了叫醒她的钟,尹子望悠悠转醒,连睫毛都懵懂地轻颤着,她下意识扶住他撑在一旁地上的手臂。

仅拉开少许的距离,言靖轻抵住她前额。

「你又……」趁人之危。

「又?」他却只是似笑非笑地瞅着她。

又啊又,要「又」总要有前车之监的。

尹子望想到了那个「前车」,炸毛了,很努力将眼刀磨得锋利,扔向越来越爱耍流氓的某人,却是徒劳。

红红的耳朵把主人出卖得很乾脆,那柄眼刀与其称刀,不如说是奶猫的爪。

轻轻地挠,挠得他心痒。

不过到底还是足够矜持的,轻叹一声,他笑笑退开身子。

「做恶梦了?」

「……」

尹子望松开了紧皱的眉头,微微仰首,望进咫尺前的那对眸,那里始终像是最清澈的一池浅塘,是她的栖身地。

若她在茫茫大海闯荡得累了、若她被强劲河流冲撞而伤了、若她想耍赖了,池水会依旧微凉,会依旧不计一切为她疗伤。

在他面前,她能脆弱不堪。

她不说话,前倾着身,将自己放进他的怀里,直到稍许凌乱的发丝被轻轻抚过,染红的眼才终於湿润。

「我妈妈……情况不太好。」

「偶尔会梦到她不在了,还有小时候的很多事。」

刘子宁是她唯一的家人了。

自五岁那年那场她记忆朦胧的车祸以後,那个孤孤单单的医院走廊、那些眼神怜悯的医生护士,把世界变成一片苍白的雾面玻璃,她什麽都看不懂,却不敢伸手去触碰,怕弄碎一切。

天明天暗,她身边的人好陌生,没有人要带她回家。

她再也没有家。小小的她很快明白。

那些与她留着相同血液的人,把她送去了孤儿院。

起初她哭泣,因为什麽都不懂,不明白为什麽世界这麽快就变了模样;後来她想,还能怎麽办?

她没有选择的权利。她认命。

变得不发一语的孩子让人心疼万分,那些想要帮助她的人们一个个试了、一个个放弃了,她像得了怪病的患者,见过一个一个愿意伸出援手的医生,再一次一次看他们摇头。

直到那年轻妇人带着温暖降临。刘子宁,她的子宁阿姨,她的妈妈。

她给始终神情冷漠的她陪笑、她为沉默不语的她念过无数童话,不论是否得到回应,她从不吝於付出,付出女孩渴望的温暖。

有一天,很冷很冷的冬季,直到朝阳升起、直到白日已央,她却没有出现。

尹子望在低低的鞋柜旁等到夜幕低垂,裹着棉被的小小身板,摇摇晃晃,昏昏欲睡。

煞车声让她清醒,白色的轿车,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路灯微弱黄光下。

朝她奔来的女人,其实并没有挺拔坚强的形像,甚至她万分纤弱。

属於医生的白袍标志在她身上十分合适,这让她想到自己心中那个关於怪病的比喻。

女人微喘的吐息显示她十分仓促。

「怎麽坐在这里?外面这麽冷,会感冒的!」忧心忡忡不适合她总是带笑的眼睛,这样带着点责备意谓的话语却有如萤火虫的光,微亮、微暖。

尹子望好久没有笑了,难得勾起的唇角虽被深沉夜色模糊了轮廓,仍不失其中温度。

裹着棉被的小小身躯其实很暖和,尹子望将两臂伸直了,去拥抱蹲在她身前的女人——那个相对於她,更加冰冷单薄的身子。

刘子宁微红着眼眶,将身前似布偶般柔软的女孩揽得更紧。

都不冷了,都安静了。

都温柔着。

这样的温暖尹子望并不陌生,如今却是可望不可及,除了这个女人以外不会再有人给予。

眼泪安静地淌过,精致小巧的脸庞、冰凉乾净的白袍肩线,涓涓细流没有冲垮微笑的桥梁,反而让桥下风光更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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