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聲的心跳 — 貳 醫生的傷口 (下)

姚立婷从没信过一见锺情,更没想过那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和她仅仅的一次见面,是上周的那一个晚上。

尹子望及时赶到,整个急诊室像总算有了主心骨,众人不再无措仓促,然当天的挂号患者众多,场面整体还是有几分混乱。

车祸肇事的两人只有轻微擦伤,方才有住院医师初诊过,便让姚立婷来帮忙处理伤口了。

悉心抹药、专注贴上纱布,她的动作没因患者身分而有任何迟疑或刻意刁难。

一切看来都正常,在她转身来到隔壁病床的那一刻,背後中年男子却突然咳得厉害!

「咳咳咳!」

剧烈的嗽声唤来了她的注意,回过头去,轻拍男人背部,「患者?患者!」几番焦急叫唤,却始终没听见回应,只有仍不断的咳声,和纯白床单上骤现的鲜红血迹。

咳血的患者。

快呼叫医生啊!快安排CT啊!

脑里杂成一团的应办事项,却被一句又一句的「怎麽办」给盖过了。

她慌了,傻傻半跪在原地。

姚立婷可以彻夜苦读拼出全国状元的成绩、她可以日夜努力练成俐落准确的缝合技巧,可临场应变的危急意识,并不是年轻的她,一时半会能够融会贯通。

不要慌、不能慌。

「不要慌。」那声音与她脑中仅存理智重合,却更有说服力,「医生都慌了,要患者怎麽办?」

白色身影出现得突然,不长不短的一句话,语速快而不急、匆而不乱,是彽沉稳重的嗓音,温润如玉,沁凉如水,一点一点渗进心底的感觉,把慌乱都浇熄。

她冷静下来了,不过还有几分失神。愣愣看着他迅速让男子平躺,动作流畅俐落地开始了一连串触诊的动作,并持续低声朝男子抛出简单问句。待到情况总算安稳些,姚立婷也总算完全清醒,口齿清晰道:「是TA事故的肇事者,在外部看来只有轻微擦伤。」

「照过CT吗?」

「没有。刚刚杨医生初诊比较仓促,判断并没有其他病症。」

言靖无声吁了口气,抬首环顾了一圈急诊室,早没了空床,等候的座椅上、走道上,满满当当坐或站满了病患与家属,医院众人则各个都是行色匆匆的模样。他轻轻拧了下眉,「安排一下。另一床的患者和他是朋友?」

她点头,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眼不远处的另一名男子,「是。」

「顺便做下检查。」

姚立婷又郑重点了点头,在言靖颔首、准备离开之际,她朝他弯腰鞠躬,精神抖擞地喊了一句:「谢谢你。」这声谢顿时显得十分诚恳,男人却只回以一笑轻浅。

「不会,加油。」

最後深深刻在她脑里的,是挺拔背影撑起的纯白衬衫,和那男人的声音。

後来她偶尔会在工作时小小分神,想的是他;後来她偶然发现那个新来的医生,叫做言靖;後来大家都在说他和尹前辈有特殊关系,她下意识就说,不可能。

姚立婷是怎麽样的?她漂亮、伶俐、有胆识也有好家世,她一向努力也一向自傲,或许因此,不曾看上哪个父亲有意介绍的青年才俊——她宁缺毋滥,不愿屈就於目的叫做婚姻的爱情。

又所以,这个女孩对恋爱这东西,始终停留在理解阶段,换言之就是实战经验零、母胎单身云云。

而自从观察後得出尹子望的身分似乎从「可敬的前辈」变成「可畏的情敌」後,姚立婷纠结了、又立刻释怀了,管他呢,不都说感情这事强不来?她偷偷追人家,成了就成了,不成就不成,初恋能成也是幸运,不成也不意外,顶多有些心情起伏,她怎麽不能承受?再说她也不一定就输呢!

於是乎这一周的平静底下,多少还是有些暗潮汹涌的意味在的。

「惩戒?」

尹子望的办公室传出季若严的嚷嚷,实在已经令人习以为常。

「好啦,副主任针对我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尹子望慵慵懒懒趴在桌上,正好在话落时打了个呵欠。她不久前才结束台手术,又马上被人叫去训话了一番,悔过书加值班惩戒,一把一把都是她的睡觉时间啊……「唉,是挺累的。」

一般外科副主任刘永邱,有背景没实力,特别感情用事的中二老小鬼一个。凡事守己的尹子望怎麽会惹上上司的?就实习那时候吧,有次她在旁看张CT,顺手指出了刘大主任一个低级失误,那时旁边都是人呢,他顿时就老大不爽了,害他丢面子是吧,区区一个下属还跩个二五八万?

总而言之尹子望就这麽被盯上了,可她身上还真没几根刺可以挑,刘永邱一肚子怨气就没什麽机会抒发——然而当姚立婷带着那张「肺癌」患者的CT上门「找碴」,他总算是忍无可忍了。

「尹医生也认为这位更像肺病毒瘤患者。」小姑娘这话语气完全是踌躇满志的,很好很好,俩小丫头铁定就是在挑战他这个上司的威严!

瞧这中二病发的……

而另一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被抓住了尾巴上一撮小脏毛的尹子望昨晚帮人家代了一小时的班,哪知会刚好碰上病况紧急的大动脉破裂患者,她自然带着人就进了手术室,一切都很顺利,没想竟然在手术室安排上出了问题,给了刘某人个假公济私欺压下属的机会。

「听说你昨晚没和值班医生说一声就上了手术台?」年过半百的微胖男子整个人陷在软椅里头,状似无意用中指推了推丝框眼镜。

尹子望挺直了腰杆立在一旁,闻言稍稍拧起眉头,「那不是由CR(总住院医师ChiefResident)办好了吗?」这语气是不卑不亢的,可听在积怨已久的刘副主任耳里就愣是成了无谓反驳上属。

「杨总医师说了,昨晚他也在手术室中,认为患者病况并没有太过紧急,建议待他先联络上人了再将患者转移,但你并不听劝,他也只好跟进手术室里头。」刘永邱的视线自始至终都没把视线对上尹子望眼睛,全然一副上位者的高傲模样,把人藐视了,「尹医生,我记得杨医师还是大你几届的前辈吧,虽然说上报只是个程序,但你这个举动怎样都是对人家有失礼貌的。」

一旁女子垂首,歉然的反悔的模样,而事实上她心里头在笑叹,果然。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哪来这麽多事?

她那时分明把事都交给人家安排,还提醒总医生记得赶紧跟值班医生报告了,她就帮人代了一小时的班、开了台刀,安分守己还能有事了。

「是我的过失,十分抱歉。」如此心说,尹子望却诚恳致歉,又将头垂得更低了。

刘永邱似乎挺讶於她心服口服的模样,撇了撇嘴,还是得把戏演下去,「这三天晚上急诊值班由你来,下周前交一份悔过书。记得啊,以後对前辈要尊重,没事了就走吧。」

她强忍下翻白眼的冲动,恭敬地又点了次头、说了声好,才推门走开。

只是方带上门扉,她便与一旁倚在墙上的男人对上了眼。

他的神色依旧清冷,若平静无波的塘面,只是那池塘被一只蜻蜓以足尖轻点,激起的小小波纹,叫做不解。

她下意识回避那道带有探究的视线,低叹口气,不知怎麽就问了:「一起吃午餐?」

他们没去人多口杂的员工餐厅,而是在尹子望的带领下到了医院附近的中式饭馆,那有她喜欢的馄饨汤——更正,她和他都喜欢的。

尹子望看他在单上划记,两碗相同的汤加蛋和一碟小菜,直至起身都自然的动作,却突然一顿。

那一顺顿点的不自然,破坏了一切寻常。

那是属於从前的习惯。他知道她喜好,她亦然,点餐、付钱往往不用争不用让,偶尔他先想到了就先点先付,有时反之,从没为此迟疑过。

然而那是属於从前的习惯,而非现在。

言静杵在那,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一点尴尬,尹子望也愣了,回神後低道:「就你点的那样吧,钱晚点给你。」

他望一眼低头避过视线的她,走了。

心头像有根针扎着,却没有办法拔除。

汤很快上来,白色的全熟蛋静静躺在碗中央,微浊的清汤淡香飘散,袅袅白烟让视线模糊,像他看她的朦胧。

时间能改变的很多。曾经偎在他怀里哭泣的女孩,她更懂世故了、经过磨砺了,彷佛已经天不怕地不怕,不要人保护了。

只是不经意间又能看见她的一如从前——对所有人的宽容、伪装成的坚强、强撑起的乐观……那让他无所适从。

他在心里叹气,看尹子望埋首在午餐里头,找他出来说话又顾着吃。那好,他问吧,「为什麽没做错事却不解释?」你以前不这样的。这句咽了下去。

她拿调羹的手攥紧了些许,幽幽的目光往言靖身上飘了下,方对上那双黑眸深邃,头又蔫蔫的垂了。

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她能不能道天凉好个秋?

小心翼翼把汤匙架在碗边,她终究是认命了,喏喏道:「其实也没为什麽,这样的结果对我最好,再说也习惯了。」不过始终没有去看对座人的眼睛。

她扁了扁嘴巴,吸气吐气,想得很多:说什麽?说多少?怎麽说?要不乾脆别说……

最後她叹了口气,想好了。

「习惯这种东西,不就是这样。」这是挑着说又不敷衍的结果了。她还是没看他不解的眼睛,又拿起了汤匙,在碗里画圈圈,「我是说……小时候那场意外我没有错、我变成孤儿没有错、被我妈收养也没有错,可这些事情的导致的结果就是,往往由我来承担最糟的後果。」

身上早就布满伤痕累累,多一道腥红的刀疤又如何,早已麻木。

「其实我想过,自己之所以喜欢当医生,或多或少可能也因为想看看别人的故事和痛苦。我也没那麽糟、没那麽痛,世界上还有那麽多人为钱所困、为情所苦、为伤痛而哭泣,我算什麽?忍忍就过的事。」

言靖发现她说这话竟万分坦然。

比起思索什麽该告诉他、什麽不需要说,她把自己所受的伤,看得要淡得多。

他复又想起一段回忆——曾经同样这张精致颜容,娇声同他嗔怪着、抱怨着,她最看不惯连坐处分,凭什麽没犯错的人要受罚?

然而如今她这样说,几乎不带一丝哀怨,只有习惯的淡然。

他心上有不舍、有疑惑,终未言语,直望进她双眸,灼灼目光落进一片汪洋的湿润,微亮的光和水面平静的波纹似被一层薄膜轻拥。

脆弱包裹成水球,习惯了用坚强保护——保护着言靖没能守护的那个尹子望。

医生,救死扶伤的职业。

带着一身伤口的他们,究竟最适合,还是最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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