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威卫营办事房。
李从清翻着尚岩㶅草拟的海战练兵办法,赞许地边看边点头。
「可呈给刘大将军过?」
「提了,只瞧一眼就被扔回来,说什麽眼下重要的是北郡,嫌我太过多事。我想他既然看不入眼,回头也是搁着,不如拿来给您瞅瞅,说不得还是有那麽些可取之处。」
「你提的法子自然是不错的,近期之内虽无海战,但皇上势必会找机会拿下金沙岛,到时候我寻个恰当的时机,将这办法跟尚书令提一提,如果刘大将军那头问起,就再圆个说辞吧。」
「您拿主意就好,我没意见。」
「嗯。」李从清收起册子,谈完正事便开始闲聊,「你爹最近身子可好?」
「好多了。」
「那我就放心了,不过听说现在你府里的大夫是太子引荐过去的?」
尚岩㶅点头,并不意外他会知道,宫里耳目多,太子私下到尚府一事,应该已经传开。不想让面前的长辈担忧,他微微一笑,道:「虽然是太子的人,但是医术不错。」
「既然如此,在你爹病好之前先留着也无妨,只是你要多当心。」
「我明白。」
「嗯,没有其他事情要说的话,先回你的办事房去待着吧,别老往我这里跑。」
尚岩㶅翘着腿赖坐,捏起一颗瓜子,嚼了几口,笑露出白牙。「李叔,您这茶叶瓜子挺香,让我带些回去可好?」
李从清斜睨过去,从抽屉拿出一个小麻布袋丢给他,随後摆了摆手。
「多谢李叔,那我告辞了。」尚岩㶅讨完便宜就回去做事,到申时退宫回府。
一回府里,尚岩㶅先探望父亲,老人家气色好了许多,他放心些後,便想找管家问紫砂锅的事情查得如何,没想到一踏出房门就瞧见管家早已在外头等候,脸色不大对。
「什麽事情?」
「大少爷,」曹篆往尚岩㶅身旁一站,压低嗓子道:「陆大夫不见了,怎麽都找不到人,我担心事有蹊跷。」
「什麽时候的事情?」
「下午就没见人影,府里的下人们没人看见他出去,我本以为他是从侧门走的,派人去跟张婶问过,说是只有咱们府的丫鬟进出。」
「药舖呢?」
「派人问过了,没去过。」
尚岩㶅皱眉,直接往客院走去,进房之後,瞧见床上枕被叠得整整齐齐,琴也还在,桌上茶水喝了一半,衣服什物都在。他蓦地握起拳头,由这些看来,陆品仪不是私自离开,恐怕是被请走了,至於怎麽走的,他倒要去问问。
「不必找了,有人把他带走。」尚岩㶅走出客居,边对管家交代,道:「我要马上进宫,这段时间你加派人手看好府内,千万不许再让人悄无声息地来去。」
曹篆愣了愣,还是头一回遇到有人能从将军府里掳人,肯定是高手。「是,我立刻安排。」
见天色已暗,尚岩㶅不再耽搁,直接进宫,戌时之前,经过重重通报,总算进去东宫殿面见。
「听闻少将军急着求见,真是难得。」南宫泓彦带着笑,端坐在桌案後,将尚岩㶅急躁的模样看在眼底,「肯定不是小事吧?」
「事大事小,端看太子怎麽回答。」尚岩㶅懒得迂回,直道:「太子是否派人来我府请走陆大夫?」
南宫泓彦笑着摇头。「既是把人送进将军府,我又岂会要回来?少将军可将我看得太小气了。」
「太子所言属实?」
「你不信?」
「家父病情略有起色,陆大夫就不见踪影,时机巧合,卑职不能不多想。」
南宫泓彦笑得更深,一副将他的直言不讳与莽撞视作小儿在胡闹。「据闻少将军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待近亲下属肝胆相照。既是如此,陆大夫医治大将军有功,难道少将军就猜不到,谁会不乐见此事吗?」
尚岩㶅紧了紧牙根,本是以为南宫泓彦选在此刻绑人,是意欲以此相胁,但看来并非如此,南宫泓彦心机深沉,一开始使的就是拢络人心的招数,而非短视近利,要胁他一次两次就够。
是他误判了。
陆品仪连日安然进出将军府,恐怕此景让反太子之人看得百感焦急。
但太子树敌太多,觊觎皇位的皇子与其党羽支派,数都数不完。
他忽然荒谬得想笑,若想阻止太子拉拢尚府,最容易的方式便是毁了太子送的礼。
他瞪着南宫泓彦,道:「此事也在太子意料之中,是吗?」
南宫泓彦只是浅浅一笑,道:「我尽力了,我叮嘱过陆大夫,留宿贵府时须得万般小心。」
尚岩㶅当真笑了出来,恐怕後半生依然会看不惯南宫泓彦拢络人心、掌控人心的手段。他此时只想知道一件事。
「您使了什麽计策,让陆大夫甘冒性命之危进我尚府?」
「少将军只需知道,陆大夫与我缘分极深,不容旁人插足,这便够了。」
尚岩㶅死死捏着双拳,冒着藐视皇族的罪名,火大地瞪住从容写意的南宫泓彦。
***
离宫回府的路上,尚岩㶅都是怒火未消,想不透究竟是什麽把柄,能够让陆品仪誓死如归踏入将军府。
他把可能的人都想了个遍,争得最凶的三皇子党、六皇子党,伺机而动的项贵妃党⋯⋯谁都可能盯上陆品仪,然而要想不惊动将军府的戒备安静将人带走,除去太子养的两名暗卫和皇上身边的六名禁卫高手,几乎无人能办到。
「曹篆!」尚岩㶅一踏进家门就咆哮。管家匆忙奔至他跟前,他几乎是气得浑身细颤,双眼发红地下令:「封住所有出入口,谁都不准离开,每一块砖、每一处翻新过的泥地,通通都给我搜,一处也不许遗漏!陆品仪就算是成了一具死屍也要给我找出来!」
「是!大少爷!」曹篆弯腰应诺,白着脸指挥家仆,还调动一批护卫找人。
片刻後,尚岩旭闻讯而来,问道:「太子说什麽了?」
「人不是他带走的,若没料错,应当还在府内。」
尚岩旭沉了脸色。
尚岩㶅冷脸望向胞弟,重拍了下尚岩旭的肩,凝重道:「此後怕无宁日,咱们就算想明哲保身,那票皇子贵妃们也不肯。眼下尚不知何人安插内贼,但有一必有二,这场皇位之争,尚氏躲不过了。」
「大哥,要不等爹康复了,就劝爹自请退位吧?」
尚岩㶅摇头。「爹为皇上尽忠职守,不会答应。」
「那咱们⋯⋯」
尚岩㶅笑了,声里含藏狠劲:「纵是棋子,也不会那般好使。」他恨透狼子野心的皇族,厌恶玩弄人心与权势的朝廷。「既已被卷入,但我尚氏手握兵权,只要咱们父子不行差踏错,便能尚存一息。」
「太子允诺即位之後会继续荣宠尚氏?」
「他何尝需要说?」尚岩㶅嘲讽勾唇。「他近日不就送了个咱俩拒绝不了的礼了吗?」
尚岩旭明白了,感慨地瞧了眼奔走的奴仆。「陆大夫也算帮了我们不少,连内贼都引出来了呀⋯⋯」
尚岩㶅复再捏拳,只觉听人提起陆品仪,一颗心就石头般地冷硬。
尚岩㶅吩咐胞弟去守着父亲,独自背手伫在院中静待。
鸡飞狗跳了半个时辰,曹篆总算来报。
「找到了,在洗衣院的一口老井里头,已经派人下去捞了,但怕是过了太久,没气了。」
尚岩㶅紧闭双眼,难抑地深吐口气,随即冷静地朝洗衣院去,一边吩咐:「派人请陶大夫过来。」
「是。大少爷,尚有一事,陆大夫怀里抱着一只猫,那猫是李桃养的,我已命人将李桃关进柴房,只是李桃平日里和彩霞走得挺近,不知道⋯⋯」
「都关起来,严加看管,日後再审。」
「是。」曹篆应诺去办。
尚岩㶅赶到洗衣院时,看见的是一名护卫拉着绳索攀在井边,旁边两人合力把他背上用绳索捆紧的陆品仪卸下来。
他急匆匆上前,若是死屍,拖上来便是,但陆品仪——
奴仆们小心将陆品仪放到地上,陆品仪一动也不动,瞧起来是死了。
尚岩㶅屏住气,跪在地上,朝陆品仪鼻端探出手指。
「大少爷,陆大夫还有气。」
「确实有气。」尚岩㶅感受着近似於无的气息,命人用木板将陆品仪扛到最近的床铺上。
陶墨看诊时,他在一旁审视陆品仪身上多处伤势,当瞧见那双手掌满是擦痕,平日里替他爹切脉施针的手指磨破了皮,能见血肉,伤处咬着细砂。他彷佛能想见陆品仪是如何紧迫地抓住了井口,却一切徒劳地落了下去,跌断腿、撞弯手,若非井水仅到肩头,他早已淹死。
就在陶墨替陆品仪接回断腿时,曹篆来报,李桃和彩霞在柴房里上吊自缢。
「没人看着她们?」
「是小的疏忽了,没让人把她们绑起来。守在外头的人听见她俩起初还在哭闹,殊不知没一会儿便没了声音,入内查探时她俩已用腰带悬梁自尽了。」
尚岩㶅捏住眉心,不论幕後主使是谁,肯定是个手段毒辣之人,才会让他府中婢女宁可一死,也不敢苟活面对审问。
「她俩的屋子仔细搜一遍,入府时打的契约、家中有谁、家中近年有何变故,仔仔细细都查一遍。」
「是,另外看守的人还听见一事,李桃认了请陆大夫代为捡猫,将陆大夫骗到井边,可陆大夫本有机会攀上来,却自个儿松手摔了下去。」
尚岩㶅皱眉,道:「确定是原话?陆品仪自己松手的?」
「是,看守听得很清楚,李桃怕陆大夫爬出井口,本拣了块大石——」
尚岩㶅不自禁捏紧了拳,待要细听,却有人奔来。
「大少爷,老爷找您。」
是尚岩旭的贴身小厮。
尚岩㶅只得暂置此事,命曹篆看顾陆品仪,转往尚左江的院落。
尚左江背倚软枕坐在床沿,而尚岩旭陪伴在侧,心虚地避开尚岩㶅的目光。
尚岩㶅不好直接骂弟弟惊扰爹亲,只揖身道:「爹。」
尚左江摆摆手。「我都听旭儿说了,陆大夫找着了没?」
「找着了,一命尚存,是李桃和彩霞做的。」
尚左江叹气,也知道尚岩㶅在查铅毒一事,道:「此事约莫是曹国丈指使。」
「曹愈?」尚岩㶅只听过此人,未碰过面。
曹愈乃三皇子的外公,出身江北商贾,闺女经选秀入宫,一路蒙受圣恩,成为贵妃後,皇上便封曹愈为皇商。为助三皇子夺位,曹国丈收买了不少朝官。
「嗯,约莫是去年秋吧,曹愈找过为父,冀望尚氏支持三皇子。此事为父拒绝了,想来是不想尚氏日後相助太子才下此杀招。」
「孩儿明白了,此事孩儿必会彻查,您好好歇息,无须担忧。」
「你还不懂吗?」尚左江扶额喘了口气,末了一叹,道:「为父喊你,并非要你彻查,而是要你莫再无视太子。太子此般为为父延揽大夫,此恩你该当如何?」
尚岩㶅脊梁骨挺直了,两拳抡在腿侧,硬气不回话。
「旭儿,你来说,该当如何?」
尚岩旭瞅着黑脸的尚岩㶅,再望向爹亲,缓慢退後一步,细声道:「当报。」
尚岩㶅闻声瞪去,孰料尚岩旭挪近床头,再道:「大哥不也说过吗?咱们家横竖是躲不过,瞧瞧,咱们没惹曹国丈,人家就找上爹,这不明摆着没路可选嘛。」
尚岩㶅叹气,瞧向尚左江,郑重道:「我会忠於太子,是因为他是皇上所立。但我不会敬他,只要太子心性如此,我便无法奉他为尊。」
「你、你——咳咳⋯⋯」尚左江一口气提不上来,倾倒在床头。
尚岩㶅赶紧上前搀扶,却被尚左江挥开,只好让尚岩旭补上。
尚左江躺下,缓过了气才转头对尚岩㶅道:「诸皇子相争是谁授意,难道要为父教你?」
尚岩㶅嘴巴闭得严实,即便能猜到,却无意妄加议论。
「也罢,迟早你会明白皇上与太子的用意。」尚左江苍老的容颜逐渐恢复平静,徐徐道:「下去吧。」
「是。」尚岩㶅打揖,用眼神示意尚岩旭留下。在此之际,他兄弟二人至少有一人该尽孝让爹亲顺心。
月正当中,回廊上几名家奴匆匆奔走。这一日,没人是好过的。
他负手步至安置陆品仪的客室,陆品仪轻眨着眼,已经醒了,与他对上眼,一副有话想说的模样。
尚岩㶅低声与曹篆、陶墨吩咐几句,让司职看顾的婢女到外静候,拉张椅凳坐到床前。
「何事?」
「子时了吗?」
「是。」
「大将军今日可有用过晚药?」
尚岩㶅扬眉,没料他想问的是这事。「用了,我让陶墨照着你的药方,派人监督他煮药,还抓了一只母鸡试药。」
陆品仪勾唇,道:「那就好,除毒之际,切莫停药。少将军若信的过陶大夫,明日我再与陶大夫说该如何调配剂量。」
「那就多谢陆大夫了。」尚岩㶅克制不住讽了一句,终究问道:「陆大夫不想知道李桃下场如何吗?」
陆品仪眼帘半闭,道:「请少将军别为难她。」
「她死了,上吊自尽,彩霞也是。」
陆品仪紧紧闭上眼睛,眉头的纠结化不开,久久无法言语。
「你知道她是受曹国丈指使?」
陆品仪叹气,低声道:「我不知。」
「那你为何松手?这你总该知道了吧?据李桃说,你攀住了井口,原有机会逃过一劫,你却松手落井。」
陆品仪眉头皱得更深,只道:「一夜两命,事已至此,请少将军别追究了。」
「我就想弄清楚,你究竟是慈悲为怀,还是一心求死?」
陆品仪自嘲地笑,道:「我只知晓,今日我没死於李桃之手,也不会死於少将军之手。」
「你当真不说?也不愿求我助你逃离太子?」
「少将军已答应收我入府,足矣。」
陆品仪话说得好听,可尚岩㶅眼中所见,那脸上全是绝望二字。
「这非你真心愿意。」尚岩㶅再道。此人於尚氏有恩,而尚氏向来有恩必报。
「出身不由人,少将军聪颖过人,定能明白此理。」陆品仪盯着帐顶,悠悠道出这一句,像永远不想醒来般阖眼。
尚岩㶅审视他半晌,看着人不知是睡了还是又昏过去。
陆品仪透着与世无争,却是无奈而不争。南宫泓彦将一个好好的陆家儒医逼到都城来,为的只是作为延揽人的礼物吗?
缠了他整夜的怒火复又袭来,不知何故,他就是瞧不惯陆品仪这般软弱。
或许,他该派人去清洲查探陆家,探听太子究竟是如何控制住了一个年轻又大有可为的陆氏儒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