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上的门发出震天响声,回音彷佛在走廊、屋内肆无忌惮的游走多时才散去无踪。
看着深色的大门,青年站在原地,微乱的发,身上出的薄汗让人更显狼狈,低垂的眼眸让镜片遮掩了幽深,拿下了眼镜後,彷佛卸下了长年的从容淡定,退了几步坐倒在床上,他遮住了自己的脸。电脑萤幕还无声的亮着背光,但上头的文字已经不再清晰,叹气声在无人的时候显得如此明晰。
後悔吗?
不後悔。
再来一次他还是会阻止她。
--离婚啊!
--你以为我会让你如意,去跟你外头的小贱人在一起吗?!
--休想带走我儿子,去你的,要你去告我啊,去告啊。
--贱人!贱人!
房间里,大人们吵吵嚷嚷的声音占据他儿时的回忆,在他还不明世事的时候就已经被这些家人之间的争吵包围。他有时很害怕,有时会哭泣,然而他的眼泪并不能阻止父母之间的争吵。
四五岁的时候,他们终於离了婚。
他被爸爸带走,他爸是外商,长年在外地分公司,有一阵子他跟着他四处搬家。他爸有过几个女朋友,女人们有的对他不冷不热,有的只是面上亲热,他不喜欢那些女人们。曾经问过他能不能跟妈妈住,然而他爸骂他不知好歹。经验让他知道,自己应该闭嘴。直到要上学的年纪了,国外学费比不上国内省钱,他就把他丢回国内,寄住在二叔家。二叔跟女朋友,两人相处得不太好,经常吵架,分手是女人经常挂在嘴上的话。
女人老是掐他,但她还警告他不准跟二叔说,程鹬很怕那女人,他不敢。
他爸的死讯传来,是在他国小三年级的时候。
具体的原因没有人告诉他,只是那时他才终於见到了许久不见妈妈,哭着要妈妈带他回家。
然而他妈妈只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告诉他乖,想妈妈能打给她。
程鹬偷偷打过,第一次是个小孩接的,两人鸡同鸭讲,电话胡里胡涂断了;第二次是个男人的声音,凶狠的,让他不要再打。
过没多久,辗转的又从二叔家到了三叔家。平心而论,三叔三婶对他还是不错的,只不过寄人篱下,程鹬很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及如何让人喜欢。在三叔家待到了国中,他又回到了二叔家,这时程鹬才大致知道原来他爸还是有留下些钱的,这些身後的遗产才是让两位叔叔愿意在他成年前照顾他的关键。
国中毕业的时候,他妈的死讯也传来了,癌症,为什麽会通知他,也是因为钱。她妈後嫁的男人让他签放弃继承的声明。程鹬也不傻,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叔叔们,因为财产,叔叔们没少教他如何坚持。
总之钱是拿到了,程鹬也没留下多少,他知道,成年前,他还是得寄居在叔叔们家。他很用功,因为他知道除了读书,除了自己,他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他成了老师眼中成绩好的学生,却没甚麽朋友。程鹬不太在意同伴,是因为他对别人不太感兴趣。儿时的经验让他不会轻易说出自己的需求,直到大学离开家乡之後,他才在多半是第一次离家的同学间找到了些归属感。
只不过性格已经差不多成形了,他依旧是用不轻易麻烦人、独立的面容面对外界,比较其他进入大学之後慢慢放松学习心态的学生,程鹬却因为早早要赚自己的生活费而快速理解了人情世事。他喜欢这个学术世界,相较於外界,这个追求前沿科学的小社会反而纯粹一点。他真正理解了学术环境的可贵跟此时的优势,他会去争取机会,会积极学习,他真正的成为一个优秀的学生。
但他却是个不擅与人维持关系的人。
也许是他经历过太多别离跟寡淡的亲戚关系,他身边并没有甚麽长年的朋友,到了大学时期沾酱油式的家教工作或来来去去的同学更是加深了他性格中清冷的部分。
他不追求对象,他也不认为别人对他的追求是认真的。
真正成为他眼中特别存在的,其实是方洛蝉断断续续,却从未断绝过的联系。
他教过的学生其实不少,但多半都是结束课程之後就不会再连络,少部分的可能聊过几次天,对话框就不会再亮起来了。
然而方洛蝉并不是这样的,在她考上大学前ㄧ年多,他有时也好奇这个活泼的小朋友到底是为什麽总是来找他聊天。是因为想从他身上拿到大学的资讯,还是如同他帮忙要的历史资料那样,想要他的帮助?
可他的猜想一直没成真,小朋友大概就是真的想找他聊天而已。内容就是些学校的事,新闻,还有同学的八卦。就连他那糟糕的,几乎是闹钟式的回讯方式对方也能接受。程鹬甚至不觉得方洛蝉会喜欢他,试问天下有哪个女孩能接受喜欢、想暧昧的男生这样回信?
平心而论,他觉得方洛蝉还是个蛮好的小朋友。成为他的学妹,他也很替她高兴,甚至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逗她。
然而她慢慢地,还是走进了他的心里。一直到他发现的在意,一直到被方洛蝉的妈妈用不怀好意来指责他、污辱他时,他才真的看清,方洛蝉对他而言,是特别的存在。
然而,他并不想跟她交往。
他觉得自己就是矛盾的存在,一方面为了女孩邀请高兴,一方面又找理由拒绝她。他想要用距离跟时间来淡化自己的期待跟在意,可却无法抗拒因为听见对方在电话那头委屈时的冲动跟情绪。他以为她有其他喜欢的人,却偏偏在电话中跟自己告白。
程鹬很了解有些人的交往,是为了追求同伴间的「话题」、「同质性」或者安抚自己的「孤单」和「想要」而已。
他不确定女孩是不是只想要个男朋友而已。
也许是,也许不是,他不知道。
可他宁可相信女孩的喜欢。
她不会知道,她口中的喜欢对他而言有多特别。
程鹬用很多语言来说服女孩把心思放在课业上,也许她不明白蹉跎的恶,他却明白,因为重要,才更希望她能好。在那之後,他不再躲着方洛蝉的邀请,但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说白了也是有点逃避。他依旧是矛盾的,有时候想着女孩时,也会想要跟她告白。
可他也不能肯定,两人就能好好经营这段感情。说不定热恋期过後,依旧要面临分开。
与其说不喜欢她,不如说因为加深的在意,而让他提前担心起分离。
他需要时间。
他觉得恋爱,就像是掏金,激情是沙,时间会冲淡初始的激情,被时间滔过之後留下的感情,才是爱。
然而他没想过的是,她会面对家人生病的噩耗,甚至必须提前面对生离死别。
程鹬很心疼她电话中的眼泪,他想抱抱她,想让她别哭。然而仅有的理智让他拒绝了女孩的要求,如果他想在方洛蝉妈妈面前留下好印象,就绝对不能冲动在这种时候去她家。可意料之外地被挂了电话,又让他顾不得其他,违背理智的出了门。
果然遇上了方妈妈回家,女人依旧不给他好脸色:「你在这里干甚麽!」
「阿姨,我找小蝉。」
「找她非得三更半夜?」
「不是的,我们刚讲了一会儿电话,她讲到爸爸的病,很难过。」
「所以呢,现在你想干嘛?想来安慰她?这时间难道要我报警吗?!」
女人一句两句话越说越尖锐,程鹬叹了一口气:「她现在不接我回拨,我担心她出事,阿姨能不能上去看看她在不在家?我就在这里,她没事我就走。」
女人虽然生气,但程鹬的话还是让她挑了挑眉,拿出了电话也拨了一通。程鹬耐心地等,但女人也放下了电话,语气依旧有点硬:「我暂时相信你,你也进来。」
他有时会想,如果女人一直不接受他,那方洛蝉会有多为难?他又何必去当这个坏人,破坏她们母女之间的感情?但事在人为,就像女人愿意让他进门一样,其实程鹬还是愿意相信女人只是为了护崽而露出利爪。
想逃却又回头,回头了就想要更多,他觉得自己是个贪心的人,淘到了金子,贪婪的不想放手。感情如墨入水,深浅晕拓,将水染上了颜色,轻易地抽离不开。他的心染上了她的颜色,她却轻易地就想抽离?就算理智上知道的气话,依旧扎的心如此疼痛,一字一句,如针似箭,他看见了她的眼泪,却看不见自己的。
在深夜里,他彷佛回到了旧日的无助中,无声地哭,眼泪却是热的,长手长脚都因为看不见的疼痛缩了起来,他像是ㄧ只夏虫蜷缩起来,想缓解这样的痛,希望自己不要铭记那些旧有的疼痛,那不是他,他不再是孩子了,不要记得,就不会再哭了。
只要不记得就好了……
淅沥的雨又下了起来,雷声轰隆的震天,苍凉的,细雨吹开了窗帘,飘了进来。原先睡梦中的青年张开了眼,他抬起身子,伸手阖上窗户的缝隙。
无声的在床缘坐了一阵子,青年才撑起身体,用一种诡异的方式站了起来,他的重心摆在另一只脚上,ㄧ步ㄧ挪,扶着墙壁,几步的路,花了些时间才走到衣柜前。
他打开了ㄧ个扇柜门,伸手在里头摸索,不久,从柜里掏出了一个信封袋。
程鹬打开信封袋,看见里头用钉书机钉起来的两份文件,他确定了自己的梦,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