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师的问诊项目和前几个月几乎没有差异,唯一不同之处,在於渡边在收起电子病历後,对他问了一句「最近还好吗?」
朝仓愣了愣,垂着头回道:「托您的福,我很好……」
对方无视他的说词,迳直延续自己的话题,「发生什麽事了?」
「……没什麽。」
朝仓心知眼前人是以个人而非医师的身分关心他的状况,但他还是无法与对方述说自己的心声……
渡边也很清楚他的性格,只是叹了口气,没有追问。
「还有什麽问题?」
朝仓寻思片刻,抬起眼眸,以慎重的态度开口道:「我想问您三个问题。」
「说吧。」
隔着一层单薄的衣料,朝仓下意识地抚上刻在肋骨处的赭红文字。
「您见过……『黑崎』本人吗?」
渡边微微一愣,随即露出混杂着嫌恶和厌惧的神色。
「见过。」那名医师以极度不悦的嗓音答道:「他可能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和你一样蠢的人。」
虽然用词极为失礼,但渡边的回答大致落在他的预测范围之中。
他抿了抿唇,再次启口。
「只要疗程成功,就再也无法取回过去的记忆了吗?」
「……」
对方的沉默也在他的意料之中。朝仓微微颔首,问了他的第三个──也是最後一个问题。
「医生……认识我几年了呢?」
渡边没有给他回应,只是背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他滚出诊疗室。
朝仓走出医院时,已是早晨八点三十分。
走到车站必须花上二十分钟,搭电车到学校则须花上四十分钟,从车站走到学校也须花上十分钟,算了算,他至少可以提前一小时抵达目的地。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他便不喜欢让人等待的感觉。
所以,他不想、也不能再让对方继续等待下去了……
*
走出车厢,朝仓往站外望去,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倾盆大雨。仔细想想,清晨走出住处时,头顶上还不见半片乌云,没有半点下雨的迹象。因此,这十之八九是夏季特有的阵雨……
朝仓没带上他的摺叠伞。原本他想到车站里的便利商店买一把塑胶伞,但他拿出皮包才发现自己身上现金不够。不只没带提款卡,IC储值卡里的余额也不足……
见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朝仓也顾不得自己会淋得一身湿,将手机放进背包,走出车站,向学校的方向疾奔而去。
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全都撑着伞,几乎没有人回望在雨中奔跑的他。
只是短短十五秒,朝仓便已浑身湿透。冰凉的雨水击打在头顶、面庞和肩膀,让他隐隐作痛。
拨开遮挡视野的凌乱发丝,朝仓冒着强烈雨势,快速穿过校舍,赶往中庭。
此刻,无论数量、品种与色彩,花坛里的花草全是佝偻着腰,低头承受暴雨的打击。
以常理判断,一般人绝对不可能提早一个小时,在下着大雨的户外等人。但是,如果不来看一眼,他根本无法安下心……
「朝仓同学?」
这一次,朝仓的预感可说是精准无误。看到那道熟悉身影撑着黑伞站在树下,他连忙奔上前去。
「别站在这里,你会淋湿的──」
「这幅情景,让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天。」
看着和落水猫没两样的朝仓,松本微微勾起嘴角:「朝仓同学是想逗我开心吗?那麽你确实成功了。」
「我们快回走廊上吧!」
「别急。」松本伸手将朝仓拉进伞下,取出一株四叶酢酱草递到他面前,「这给你。」
朝仓不愿让松本碰到湿透的自己,挣扎着挪动身躯,远离对方。
松本没有阻止他退开,只是将手中的酢酱草推得更近了些。
对方的举动让他不知所措,只能低着头,注视那株只有指节大小的翠绿草叶。
据说,酢酱草的第一片叶子代表「希望」,第二片叶子则是「信仰」,第三片叶子表示「爱情」,而人们寻寻觅觅的第四片叶子,即是「幸运」……
接过那叶酢酱草,朝仓抬眸瞥了对方一眼,「这就是你要给我的东西?」
「不是。」松本低笑了声,摇摇头,「这只是我刚才顺手找的。我要给你的东西,是另一样。」
「……你究竟,要给交我什麽?」
朝仓几乎是鼓起毕生的勇气才提出这个问题,但对方只是顾左右而言他,不动声色地调整雨伞的角度,将他完全护在伞下。
「我们先去避雨,然後让你换一套衣服。」
朝仓虽然不服气,但也清楚滂沱大雨下不适合转交物品。
扯了扯黏在皮肤上的衣袖,他细声问:「去体育馆吗?」
「来我的住处吧。就在学校後门正对面而已。」
朝仓还来不及反应,对方便再次揽过他的肩,带着他走入灰蒙蒙的雨幕中。
*
松本的住处如其所述,位於学校後门正对面的其中一栋公寓大楼。
搭电梯上了七楼,松本带着浑身湿透的朝仓走到703号房前,开门进屋。
「我会弄湿你的地板……」
「没关系。」
松本替他将手中的酢酱草放在玄关的置物柜上,让他放下背包、脱了鞋,领着他穿过客厅和厨房,往走廊底端的浴室走去。
「你先进去吧……」
「别客气,这套衣服给你。」
松本走进房间,从衣柜取出一套衣裤递给他。
仔细一看,那居然是对方为他向篮球社借的运动服……
朝仓无心追究这套运动服为何会出现在对方的房间里,摇了摇头,表示不服。
刚才这个人为了将自己护在伞下,左半身几乎湿了大半──明明让早已全身湿透的他多淋些雨也无妨……
「这是3LDK的套房。我的卧房里也有一间浴室,你就别担心了。」
听松本这麽解释,朝仓才安下心来,在对方的目送之下走进浴室。
褪去湿黏而沉重的衣物,洗去身上雨水,朝仓以毛巾擦拭全身,换上新衣,并将头发吹乾。
对着镜子,确定衣着整齐,领口可以遮挡肋骨处刺的赭红文字,朝仓才走出浴室,穿上对方为他准备的拖鞋,走回客厅。
不出所料,松本早已换好衣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自己的手机。
「请问,衣服和毛巾该放在哪里比较好?」
「先放在浴室就好,待会我会处理。」
松本将手机放回桌上,拍了拍身旁的座位,示意朝仓坐到指定位置。
他局促地拉了拉过於宽松的领口,依言在对方的右手方入座。
「这场雨可能还要四五个小时才会停歇,朝仓同学先在这待着。」
「……」
「不必太过拘谨,把这里当成你的家吧。」
望着松本一如往常的笑容,朝仓垂下双眼,低声提醒:「你说过,要交给我一个东西……」
「你先休息一下,要走之前我再交给你。」
「可是……」
「朝仓同学昨晚没睡吧?」
他微微一愣。
对上身旁人的视线,松本正以无奈的眼神凝望着他。
那种目光十分温柔,带着些许责怪,以及无法掩饰的心疼……
「其实,我也是彻夜未眠……」松本伸出手,以指尖轻触他微红的眼眶,「我知道自己一定会乖乖等着,直到你来到我的面前。但是,我还是会忍不住想,如果你没来,我该如何是好……」
朝仓只觉喉头一窒,哑声道:「对不起……」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不必道歉。」对方替他拭去眼角的水珠,在他耳边柔声低语:「你累了……好好睡一觉吧。」
朝仓不记得自己是在何时陷入梦乡,他只记得……在阖上眼睛之前,他眼里望的、心里想的,一直只有身边的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