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铜质菱格窗条掠进了灰蓝色的冷光。
我轻手轻脚摺放好薄被单,将手机收进背包,打算踩着书堆与横七竖八的人体空隙、在不惊动任何人的前提下悄悄溜出房门。然而即便我的动作放得再轻缓,阖上门时依然发出不小的声响——很遗憾,古典大学的一切就是这麽极具「历史性」。
於是倒卧门旁的德卡幽幽转醒了。他半支起身体,揉着一双惺忪睡眼望向我,黝黑的侧脸还有昨晚枕了一宿的精装书皮烙印。我掩身门後朝他挥了挥手,笑容中带着七分抱歉及三分的得意。他缓了一会儿,才不耐地翻了白眼、再度瘫回其余组员的陈屍行列。以写满倦意的背影,示意他的可恶早退组员不必恋栈、尽早滚蛋。
这是暑假的第一天。不仅象徵旧学期的结束,更是惨无人道的研究地狱伊始。而这绝对不是个意外收获。事实上,当你选入任何一所传统守序的学校时,便得做好憋稳气息以度过黑暗三年的心理准备。可有趣的是,就在整座学院的同侪们正值水深火热之际,唯独我哼着走调的曲子,漫步在空阔的大学城中,於美好的清晨六点,准时坐上了札克开返家乡的车。
札克绝对是这两年间最常和我见面的一位。我的学校和他的经济学院,很幸运地只相隔四十分钟的距离——并且在札克的努力之下,这路程往往能再缩减个十分钟。简直是最不得当的效率大师。
由於相距不远,札克时常驾驶他漂亮的红色奥迪前来找我踢球,或邀请我喝杯咖啡、顺道当他和最新一任女友的电灯泡之类的......我知道这种场合是挺怪异。但请不必忧心,我已经逐渐习惯「札克宝贝的哑巴妈咪」一类的称号。
相对於我的沉默,札克的自来熟个性使他和他的风骚小车,在我们学院称得上是小有名气。我的学伴凯瑟琳便老爱戏称他作「闲得发慌的傻大个」,因为这大家伙总是社交活跃的,像是「永远没课堂功课可做」。
必须承认,当札克沿途向我不断鼓吹参加他的暑期壮游计画时,我的脑海中的确有零点零一秒闪现凯瑟琳不留情面的讽笑。毕竟各校民情不同,我所就读的工程学不仅有做不完的平日报告,长假还得面临成堆的实操项目。
就说这长达两个月的漫长暑假吧,即便嚣张遭忌如我,赶了一学期的上学日、提早做完进度,也顶多挤出珍贵的七天假期。昨晚小组项目让我们计算到了凌晨两点,几乎才一阖眼,便得起床。待探望过珍妮佛後,我还得掐准时间搭乘回程火车、为开学的学期测验作准备,以免错失学院提供的六个奖学金名额。
脑袋混乱的兜转这些细琐埋怨,札克罗罗嗦嗦的暑期计画没听进耳,车子猛一拐弯,我的思绪又被离心力及他的另一话题带偏了。
札克话锋一转,不知怎地,又提起凯瑟琳隐约对我有意的玩笑话......看他脸上毫不掩饰的揶揄,我只好再三维持这两年惯用的冷漠表情,字字清晰地告诉他:除非天底下真有女孩能对着一块木头分泌多巴胺,否则爱情不会降临在我身上。所以,还请他保有仅剩的良心,别再粗鲁搅扰一个可悲家伙的孤寡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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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耳根不清净的数钟头,风骚的红色轿车赶在十点抵达目的地。车子一急煞,停驶在柏油车道边。对街的珍妮佛朝我们招手。
两年时间绝对算不上一个惊人的跨度,但平静日子依旧小有变化。最大的事,莫过於去年玛丽莲告老辞职了。她迁居邻国与儿孙同住,目前偶尔在推特与珍妮佛交际闲谈。从她轻揽一对可爱小双胞胎的头像中,我们得知她正过着以往梦寐的生活,笑弯的眼眸中满盛对生命的挚爱与感谢。
虽说有小东西的陪伴,珍妮佛依旧成了广义上的独住了。所以我尽量得空就返家。但数小时的通勤时间及繁重的课业,顶多支持我一个月回来一趟。
每次一回来,屋子都有可觉察的细微变化。珍妮佛虽未完全继承玛丽莲的绿手指,打理环境於她而言依然不是棘手之事,除却经营去年新开张甜品店以外,她将家园收拾得格外清幽,一眼望去满是葱翠安谧的绿意。
在珍妮佛的关爱目光中,我下了车,快步走上前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又长高了。」她欣慰地拍拍我的臂膀。
我则搂住她瘦削的肩,笑得由衷地说:「见到你真好。」
为感谢札克不惜千里的济渡,珍妮佛热情招呼他进屋品尝刚出炉的杏仁果酱塔——这是甜点店一个月前新推出的品项,两周前才登载地方杂志的美食专栏。据说至今仅一上午就被一扫而空,很有「一颗难求」的意味。
今天她特地为札克提供的,是尚未对外贩售的减糖版本。作为众多俱乐部的成员(我甚至在湖鸭饲养协会见过他的名字),札克被警告必须为下个月的划船比赛节制饮食,以免连累队伍的量级超标。
於是我们一面享用相对低卡的茶点,一面谈论校园生活。直到临近饭点,札克在分享他丰富多采的求学生活之余,总算记得瞥一眼不远处的立钟——他倒抽一口气,喊了声糟,随後匆忙结束话题,再次飞车回自个家用餐。
剩余甜点让札克一并打包走了。由於红茶还热着,珍妮佛抱着小东西和我继续坐下闲谈。蓦地想起什麽似的,珍妮佛说了声稍待,从楼梯口的矮几抽屉翻出一叠物事——据她说法,那是半个月前,替整栋房屋翻新壁纸时在我床底下捡到的。
我好奇地盯住她的手。收拢手指间捏了一块薄薄布料,探出了边缘斑驳的一小角。带了种近乎暧昧的隐密感。直到它被工整平放在铺设花布的餐桌上,我却像是瞬间被缢住了喉头。
因为那是两年前,欧罗巴斯替我罗列的「变强计画」。
但......它怎麽在这?
我非常确定。当时我翻遍整个房间,移开过死沉的床架,检查过软垫和薄被的夹缝,寻遍房间的任何角落。最後不仅是召唤书,也没能瞧见这小叠卷纸。我以为自己遗失了它。就像那几个月,我曾以研究名义,查遍市区图书馆里的神秘学典籍,却没有可用收获那样。
我以为,我早已丢失了「他」。
我低下头,以目光摩娑纸张的每一寸。或许是近两年我已惯於不外显想法,珍妮佛第一时间也没察觉我的低落情绪。她只轻轻摊开那沓纸,微笑着告诉我,远在老妈的高中时期也写过这类的奇文怪字。「看上去就像是成堆逗号积叠在一起似的」,即便仅是略略瞧上一眼,都令她印象深刻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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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茶具摆回橱柜後,我拉下了通往阁楼的隐蔽式爬梯。
我从没上过阁楼。实话说,直到去年补强屋顶,我才知晓它的存在。珍妮佛说里头的东西至少囤放十多年了,均是些用不上的旧东西,平时她和玛莉莲也甚少有造访机会。但她直觉,她的小爱丽丝就把东西收放在那。
我咬着手电筒攀上爬梯,等确定踩稳地面後,拍去手和膝盖的脏灰。屋子回荡空荡的回音。幸有小圆窗透进的光,低矮的空间不至於完全昏暗。金黄光线穿过了木窗条,被拢作一束束投照在灰褐色薄木板地面,隐隐烙出一个十字印痕。
空气带有一股潮湿气味。我矮下头,闪避上方横亘的木梁,打开了对外窗。随着气流淌进,厚厚的灰尘也应之转动,犹如一张扭曲时空而逐水曜荡的纱。我怔怔望了会儿,猛地打了个喷嚏,总算驱散那旖旎的不真实感。
虽说不常有人涉足,顶多是灰尘积厚了些,东西摆放并不凌乱。约三十平方米的空间中,一眼望去,你概略能猜出每一小堆杂物分属什麽区类。所以很快,我在角落中找到了老妈的杂物。那里有一把旧木吉他,一只被颜料染得五颜六色的大画架,以及几个不具名的大纸箱。
纸箱不多,叠在一起,却像是一座不见天日的秘密碉堡——如果是十岁以前,我肯定会爱上这样的小地方。堡垒顶端,我会铺盖上一块不透光的棚布,并在里头点一盏氛围小灯,窝居於内阅览一些异想天开的科幻漫画。彻黑中亮起了这麽圈显眼的黄光,还咕咕窃笑着,以为又没人发现我不及时入眠。
我摸出放在口袋的刀片,把箱子拆开,逐一检视内容物後再次封上。即便暂且没有我想找的东西,我依然珍惜复读历史的机会。箱子中多是些摺放好的小衣裳,它们被塑胶袋封装好、抽成真空,一如砖块整齐垒起。或是些画纸,以炭条,或颜料,或蜡笔等各种方式绘制,再依左下角的年份用长尾夹分门归类。至於排序法,就跟老妈饭桌抽屉里的帐单册基本相似。
搬开最後一个纸箱。一只手臂长度的棕色皮盒出现在我的视野中。
值得一提的是,虽说埋放在杂物堆下,盒子依然醒目极了。因为它的上头贴着一张字条,满版写着「别动、勿拆」等四个红色蜡笔字。接缝处甚至用警戒线的同款胶带捆得死紧,危险,却能勾起人的好奇欲,生怕别人不愿投以目光似的。
除了正值叛逆期的老妈,我想不出这屋子能有谁那麽戏剧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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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还残存淡淡的施工气味。鹅黄色壁纸被卸除了,如我所愿,更换成了蓝白相间的粗直条纹款式。床单也被改替作无瑕的白,搭配珍妮佛替我新备的青蓝色枕套,色调清爽明亮许多。
时过中午。我走至窗边拉开窗帘,让阳光一如金黄涂料泼洒进来,烫在地板和肌肤,带来了暖暖的踏实感。坐上窗台後,我将棕色盒子搁置大腿,沿循边缘轻轻地划开了封箱胶带。
盒子份量还挺沉,里头收纳不少书信,包括几封不被署名的白色信笺,三本诗集,以及一本皇室相关的报章剪贴集......好吧,我想我知道它们之所以被封存的其一理由了。谁能料想在这样叛逆的外盒中,竟能装载这麽些文艺东西?
就如珍妮佛所猜测的,那张载有异域文字的纸条果真被夹在剪辑本的内页中,外观存在明显的岁月痕迹。我注意到它的右下角,一如纸箱里的那些画作,记了串小小的数字:06-1996。看到这儿,我在心底略一惊叹:二十多年前的东西!真幸亏老妈没选择以厕纸记述,否则也留存不到这时候。
我概略看了下老妈留下的纸条。如珍妮佛所言,乍看确实挺像欧罗巴斯的字迹,又有说不出的怪异。我从抽屉拿出欧罗巴斯的笔迹比对,发现这张纸虽说看上去无比相似,到底不完全相同。
简单来说,若说欧罗巴斯写的是逗号文。那麽老妈留下的纸条,就是强行扳直了那些拗曲的边角,再添上一些笔画,让字体更显繁复端正一些。
比照半天,没有更多收获。这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即便是顶尖的语言学家,也难以透过稀少的两份文本,便可完成全新语系的转译工作。是我太过天真且本末倒置了。与其把难得的空闲虚度在这,我更应该做的,是多费些时间陪伴珍妮佛。
然而,就当我把东西重新归放盒子里、打算将它暂放至书桌上时,手突然遭电击似的一麻。盒子应声坠落在地,棕色皮革的木盒被摔得变形。我吓得心头一紧,有种忽地失重的无力感,着急的蹲低身子想收拾,却见从盒底夹层掉出了一本白色皮册。
皮册表面刻镂了一个线条简洁的十字,其余是一片纯粹的素白。没有缀饰,没有文字,没有半点线索。却在摸上凹陷刻痕的刹那,我直觉自己再次踏上命运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