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十一月中的亮灯仪式後,全国各地亮起了耶诞灯泡的炫目霓光。
由於气温骤降,先前种植的秋季花草凋萎的差不多了。於是趁着周末下午的空闲,我收拾了盆栽中的垂败残枝,而後在土里埋入来年开春的新种子。忙来已临近傍晚。当我拿了瓶冰可乐、顶着满身热汗坐在挂满灯条的庭前台阶时,突然想起小时候,老爸和我也时常这样坐在门檐下。
事实上直至去年,我们还偶有这样的休闲时光。通常他会叼着没点燃的菸,碎嘴抱怨被我逐年拆得破烂的围栏;而我则蹲在他脚边,摆弄一些小玩具之类的,心不在焉地听他宣导各种新知。
虽然我不记得究柢是哪年发生的事了,但我确信那是平安夜的前一个午後。因为我们的谈话正是关於圣诞树。我同以往那样嘴里哼哼的胡乱答应着,耳边依稀捕捉到挪威、赠礼等词汇,主要还是专注於背着他偷偷拿彩色笔,在他搁置一旁的靴子上作画。
说来,那时早能看出我缺失的绘画天分,因为努力半晌,我也只画出一个歪歪扭扭的小猫图案。那双「特制」工作靴,至今还躺在旧居的鞋柜里。无论这些年,我的皮肉及鞋面被老妈刷洗多少次,那只丑陋的小猫图和这段珍贵记忆同样,始终没能被岁月彻底刷淡。
随後画面一转,我又忆起三年前,我们一家三口围绕在永恒翠绿的塑胶圣诞树旁。电视铿锵播送着欢乐的耶诞歌,老爸老妈则站在我身旁,看戏般笑着观望我拆开礼物的亮红包装纸。
此前一刻,我们才订定我看到礼物绝不尖叫的赌约。
想当然尔,我终究输了这无聊的一注。因为当我看见里头躺的是一台崭新电脑时,便忍不住发出不敢置信的高频惊呼——关键不在於礼物的世俗价值,而是我深知他们分明连手机都没舍得买,却只因两个月前,我瞧见邻居布置新电脑时不经意流露的艳羡情绪,他们便暗地筹措了如此大的惊喜。
这让我再度认知到:家人的爱,即是天底下最盛大的礼物。
陆续窜过脑海的,还有每年耶诞老爸为大夥准备的无数件丑毛衣;某次替屋檐装饰时我不慎摔跤的伤;老妈慰劳我们父子俩错把盐巴当糖的可怕柠檬水;以及去年递给我半截胡萝卜时,她嘴里说着别浪费食物,眼底却无所遁藏的爱与包容。
最後的最後,当然我也记起,在我一夜间失去他们,失去洁西,没了一切,被恐慌追赶的无所遁逃时,是谁为了照应我的心情,陪我遍处寻访地狱的奇闻美景,只愿为我重新点亮生命中最绚烂的光......
早在几个月前,我已经鼓起勇气开启笔电了。
当屏幕从休眠状态再度启用,还停留在上回关於街拍的搜索条目。我静静盯着那朴素的搜索介面看了许久,才移动鼠标、点击缩小视窗,重新打开另一个浏览器。
登录帐号後,我依照日期排序翻看之前的博客。这里头纪录了一年来的点点滴滴。此前,我总以为沉浸在这段回忆,会一如打破沙漏般,所有封闭思念被迫倾倒而出。不料心情倒是意外平静。甚至读到了几个小段落,我还忍不住傻笑出声。
直到看见小东西走失那天的记录,我才下意识端正了坐姿。
其实说来,那篇日志也没什麽特别。它和先前无数篇同样,我一如往常抱怨了酸疼的肌肉,唠叨即将迎来球赛的雀跃心情,以及生活中一些的小趣事之类的。
除此之外,我还顺道提及了那晚突如其来的暴雨,以及——那场雨,延续到了隔天中午。
所以,我肯定是关了窗户才出的门。
珍妮佛没有房间的钥匙,只可能是欧罗巴斯打开的窗。是他放走了小东西,只想知道失去他们时,我会有何过激反应。这便得以解释,为何看见我的惊慌难过,他会显得如此急躁不安,甚至表现失常。
所以很显然,欧罗巴斯根本不像我说的「没有半点舍不得」;更不如他的自我讥嘲:一切仅是个无聊的玩笑。甚至为保护我不受伤,他对我撒了唯一一次谎,只愿替我筑起安全的堡垒。是我太无知了。现在才後知後觉厘清了这些,我完全无法想像当面对我的指责时,他会是以怎样的心情。
思至此,我才像是从长眠中苏醒似的,突然跳下窗台,疯狂翻找起房间的任何角落。
一开始是抽屉。但抽屉东西实在少得可怜,仅有两本科学刊物,一些基础文具,一眼就能望穿。随後是书包,地毯下,书柜後。我甚至把床底下所有东西都清出来了,却终究没找到它。
没找到那本召唤书。
召唤书不见了,床底下的裁缝剪刀也不见了。我坐在凌乱的杂物堆里,眯起被汗水薰疼的眼环视周遭的狼藉,以及床底深邃的黑暗,随後意识到:原来不只召唤书,我甚至找不到欧罗巴斯存在过的证据。
只剩下胸口那枚红石项链。
没了原先的热烫,冰冷的就像一块普通石头。
又半个月,正式进入十二月份。
十二月向来是个鲜明的分界。一旦跨入月历最後一个篇章,便象徵即将迎来一年中最重要的盛会。餐厅开始无间断轮播欢乐的耶诞歌曲,市区摆起了人潮可观的观光集市,学校也频繁举办相关活动。
这样的浓厚节庆氛围包裹下,珍妮佛与我也在十二月的首日,立起了今年的耶诞树。
耶诞树是我们一同挑选的。那是一棵漂亮健壮的高加索冷杉,拥有茂盛丰厚的针状绿叶,以及珍妮佛的复古小车完全无法承载的重量。为了将之运回家,我们还特地向伯纳德家借了皮卡车。前後又费了一个下午,才把挂饰全布置妥当。
独自生活的珍妮佛没有过节的习惯,所以那些摆饰全是上周才采办的新品。依她所述,以往的平安夜她都在公司度过,顶多是下班吃点玛莉莲留在餐桌上的百果馅饼,搭配电视上庄重典雅的女王耶诞致辞,便算参与了这「还算有变化的一天」。
今年耶诞肯定是不会这麽无聊的过了。尤其对於我们彼此而言,这是存在巨大变化的一年。打从十一月起,珍妮佛便被半强迫地看了我几次笑容尴尬的歌舞表演——没办法,我得为不久後的学校活动作准备。这个家终於不再只有她一人。为强调这点,除了立耶诞树和挂灯饰彩带这类小事以外,我甚至夸下海口:今年势必和她一起过个「典型」的耶诞!
我不会说我对於过节多麽在行。但一如我先前所说,当你有个对「完美耶诞节体验」拥有不寻常偏执的老妈,便很难对此全然无动於衷。所以幸也不幸的,在这样常年耳濡目染之下,我知道必须做到哪种程度,才算勉强构着及格线。
我们不擅长打毛衣,便直接前往市区的耶诞城买了两件——同时这也是个有趣的小游戏,我们将瞒着对方替彼此挑选有趣的款式。我从没看过珍妮佛作浅色正装以外的其他打扮,想着纸袋里拥有立体鼻子的驯鹿图样,我敢肯定,这将是个跨时代的新尝试!
同月中旬,老友们也纷纷结束新学期,返回家乡与亲人团聚。
南森是和以利亚一道回来的。某个下午,伴随一阵引擎声的隆隆低鸣,一台拉风的白色敞篷车停在家门外的街道上。我倍觉奇怪地走向玄关,一开门,便瞧见门口站了俩个大家伙。
南森脸上依然是那副标志性的灿烂笑容。他将手里的大束奶油白玫瑰递给了我,请我将花和慰问一并转交予珍妮佛。以利亚则笑嘻嘻地道了句耶诞快乐,顺道捎上一盒包装精致的茶点。
我惊喜地邀请他们进屋小聊。一壶茶的时间里,我们谈了许多,譬如新校园的趣事,旧城镇的变化,以及这周末势必筹措一场精彩的整人派对等等——是的。一场整人派对,用以接待我们即将回巢的「哭泣宝贝」,亲爱的札克。
傍晚,刚进门的珍妮佛一看见花瓶里的鲜花,即刻猜出南森他们来过。由於身上冬衣繁重,她先回房换了身舒适的家居服,才着手将客厅的花束重新分装到几个瓶子内。布置家务的全程,她都愉快地哼着歌,显然心情相当不错。
那首曲子听来有点乡村风格的韵味,假使没记错,以往我也从老妈口中也听过几次。虽未知晓它的歌名,但好心情是极具感染力的。在旁收拾餐桌的我听了一小会儿,也随着珍妮佛哼唱了起来。
然而遗憾的是,无论绘画或者唱歌,我始终不是那块料。这未经训练的随心一哼,彷佛某种不可见的骇人病菌,竟害的珍妮佛在不觉察间也跟着唱不着调。
眼见我们的曲调偏离标准愈差愈远,我低下头来暗地窃笑,却没注意笑岔了气。
珍妮佛连忙帮我盛了杯水,紧张地拍拍我的背。但看我咳个通脸胀红、仍不放弃往下唱的哽咽模样,她也禁不住失笑出声。最後乾脆和我即兴发挥,编了首跟原作毫无关联的新曲子来。
看见她松懈的脸部线条。我想:今天公布的审理结果,应该不算太坏。
继九月份的二次出庭後,珍妮佛又陆续跑了两趟法院。关於她的判决,终於在今天给了定案。
大致情形就同前面所说,珍妮佛的工作出了问题。并且以时间往前推算,早在我被接来北方的那会儿、撞见她翻看财务报表那天,她便在着手处理此事。
此可见,珍妮佛是在她最忙碌的时期接应了我。我以往所顾忌的冰冷,以及漠不关心,从来只是因为她的分身乏术。这样的她,竟还自责事忙没法给我更多关爱......我实在不该招惹这麽多麻烦。
所幸,珍妮佛并非这起事件的主角,只是受波及的众多人之一。经她的概略说法,她的公司下属出了问题,由於她是盖过章的高阶主管,理应负上连坐责任。所以此前的几个月,她不若我想的,只是处於工作空档或者自主休假,而是被迫停职,且不时得因应办案进度出庭,静候这近达一年的法院通知。
鉴於我前阵子的不稳定情况。若不是我意外察觉,她可能一辈子没打算告诉我。
於是得知後的这三个月,我时刻告诫自己,必须改换另一种生活方式。尽可能安稳的,积极的,正向的。譬如陪伴在珍妮佛的身边,协同她待在客厅准备报表,将纸本分叠,前往与律师会面,以及最基础、也最重要的——把自己打点好,别再成为任何人的负担。
关於「打点」的方法,我不知道如何才算正确。但芬妮女士看得出我的变化,她说:某种良善的变化。而同於那次会谈,我也向芬妮女士稍稍提及了欧罗巴斯的存在。彷佛我真是不经意、随口一提的。
但天知道,在向第三人提起欧罗巴斯时,我的内心有多麽焦虑!
起初,我不完全确定焦虑的原因。或许只是恐惧欧罗巴斯的存在,可能被根本性的否定,最後只留下我的病历表上「谵妄」、「幻想朋友」等病理词汇。毕竟我非常清楚,在旁人眼里,成功召唤魔神是多麽难以想像之事。没有佐证欧罗巴斯的条件,只会让我在陈述这段过往时,就像个想像力过丰的傻子。
可比起这些,我更害怕欧罗巴斯只存於我的记忆里,没有第三颗脑袋能够备份!
——随着日子渐逝,那些无数失眠的深夜里,每当我试图回忆欧罗巴斯时,我察觉,除了那套黑色衣物,白皙的皮肤,坚毅的下颔轮廓,我已经记不起更多细节了。
我开始记不清他了。欧罗巴斯的容貌,他的声音,他美好的一切。这世上分明只有我记得他,而我却即将淡忘他。最後,他就会像老爸老妈以及洁西那样,立体的存在被时间堆叠而变得扁平,模糊,然後碎裂。却没有照片协助我再次建构。
比起第三者的无关紧要看法,我推知,这才是使我焦虑的主因。
然而,实际结果却与我预估的大相迳庭——时常如此,或许我才是比札克更不会计算概率的家伙。听见我的陈述後,芬妮女士并没有特别的表现,彷佛她听见的不是一个魔幻角色,而是我寻常的朋友之一。并且,出身地狱的欧罗巴斯,能够态度正面的鞭策我前进、不允许我懦弱,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无所谓芬妮女士是否纯粹出於专业素养,又或者把这环节当作疗程的其一部分。必须说,她平静的眼神,的确让我感觉好多了。透过和她的对话,以及细节的追问,那道存於我脑中的模糊形象又明晰了不少。更重要的是,她让我知道,即便我现在还无法完全放开心胸谈他,我已经跨出了这重要的一步。
打破了那道,建筑在我心底,隔离虚与实的玻璃帷幕。
正如芬妮女士先前所说的:「治疗的根本不是遗忘,而是理解它,接受它,并学习着在剩下的生命中与之共处。」无论是相处的美好点滴,又或失去後的扎心,我终於不必再仓皇回避。甚至,我期许自己在数十年後,能像思念其他重要亲友那样,当想起他的好、他奇怪的小习惯时,都能带着最真切的笑意。
理解每个当下终成回忆、接纳失去後的必定缺憾。
而後,真挚感谢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