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夏季联赛的落幕,时间终究来到这不可避免的一日:六年级生必须告别中学这一座舞台,率先退场了。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六年级生们身穿黑色毕业服,手里捧着明媚鲜花,彷佛一丛丛小草簇生在校门前的盎然绿地上。一张张年轻脸蛋,洋溢着比阳光更灿烂的笑容,聚众结夥的四处拉人留影纪念。
才进校门,我还没来得及整理被风沙迷眼的狼狈,便被伯纳德逮个正着——他让我把脚踏车随意扔着、将我拉往围墙边,鬼鬼祟祟的交付给等在那儿的以利亚。他还恭敬地喊他为「接头人」,当真像极了什麽神秘兮兮的帮-派交易。
以利亚盯着我们,抬起高傲的下巴,迅速在我的脖子挂了条跟他们一样色彩缤纷的夏威夷花圈,然後目光凌厉地告诫我:今天要是谁敢先流露一丝难过的情绪,就得陪爱哭鬼札克,一块儿倒立环绕校园一周。
从我的位置望过去,确实能见到草原一端,有个头下脚上的怪家伙——正是我们情感细腻的好友,札克。见头号罹难者已产生,我也只能从善如流的点点头,随即附赠一抹讨好的尴尬笑,叫自己必须把昨晚揣摩一整夜的送别话语,完好的吞回腹中。
典礼开始前的剩余时间里,我们展开了一场站点频繁停驻的「时光之旅」。在他们欢笑声的带领下,我们走遍那些我已熟知、或未及到过的角落。诸如他们曾在某扇门前畅想未来,谁在哪条走廊被哪个心仪对象第七次拒绝,又或惨遭哪块突出不平的地砖绊倒过几次。均被介绍得尤其详尽。
经由这帮男孩的浮夸演绎,那些我来不及参与的点滴,皆历历可见的展示在我眼前。光是站在旁边微笑听着,我也彷佛拥有了那些年的美好记忆。
南森是这一届的毕业生代表,优秀的他理应得到这份工作。
身为学校门面,他老早接待外宾去了,我们直至典礼开始才见到他。布置格外隆重的会场里,南森坐在铺挂红绒布罩的首排座位,与校长及嘉宾相谈甚欢。随後,在司仪的邀请和数百名师生的热烈掌声中,他信步走上台阶,以一抹庄重的笑作为开场,开始今天的代表致词。
他用坚定的语气,字字铿锵地带予毕业生积极正面的愿景,同时也感谢学校及社会供给学子的充分资源。一篇讲稿经他念诵,变得极带情绪渲染作用。伯纳德还一旁笑称,这家伙明显拥有跟议员老头们竞争总理一职的高度潜力。因为无论是不是应届毕业生,我们能看见台下有许多人,不禁带着温煦笑意、悄悄红了眼眶。
随着演讲词最後一个音节的落下,我们也忍不住起身鼓掌欢呼,高声呐喊出那存在於我们心目中最响亮的名字。南森也笑弯了眼朝我们亮出一口招牌白牙,从容神态看上去英俊且自信。我想,在这个光耀且意义重大的时刻,谁都会为拥有这样的夥伴感到由衷骄傲。
典礼结束後,忙活半天的南森也终於得了自由身,随我们挤身在会场外的走廊上。狭窄廊道拥挤的像是嘉年华会的队伍,或者节庆期间嘈杂的观光集市。杰夫换了身笔挺的米白色西装,站在黑色人潮之中,像是被刻意打了聚光灯一般的闪亮。
顺随他的指尖末端看去,我们能看见校门前停的那台黑色轿车——杰夫说他得先走一步了。这时段车潮拥挤,他得赶上两小时後的飞机,他的父母早在两个月前就在另一个新家等着他。我们送他上了车。离开前,我们都看见他缀於胸口那枚设计张扬的金色徽章。
那是我们足球队的专属队徽,并且被擦拭的光亮如新。离情在此刻显得如此具象,杰夫却依然是那副少话的酷模样。他没有多余的煽情表现,只语气冷漠的让我们别忧心过甚,未来他会带着大夥儿的祝福,前往世界另一端,好好教育那些粗鲁美国佬何谓真正的「足球」。
回到校园,爱哭鬼札克果真又负了「必须快乐」的盟约,被以利亚及伯纳德押解着去执行第二轮的惩罚。我本也想上前凑个热闹,後头的南森却喊住了我。他要我先在课後辅导室等他。直到坐在了空荡的教室里,我才後知後觉的想起来,为何他非得支开众人与我约见在这儿。
因为,这是我们最初相识的地方。
还记得,那是个微带料峭寒意的早晨。细想过来,或许那天窗外鸟儿的不寻常哭啼,就预兆那日必有不祥之事发生。事实也的确如此。才踏进校门不久,我便被维克托告知唯一朋友的死讯,更由於他随後的出言不逊,我气愤地揍了他一拳,得到相应的责罚:被留校察看一天。顺道成就我贫乏人生的新一块里程碑。
但又绝对无法称之不幸的是,也是在这麽一个不平凡的日子里,我遇见了之於我的人生,意义无比重大的「奇蹟先生」。
在那个学生散尽的傍晚,友善的南森自愿陪伴我待在这儿。但那实在算不上一场愉快的谈话。因为当时心情低落的我完全无视他的善意,只一心想从知无不言的他那儿,打听关於洁西的事。
如今想来,挖掘秘密的作法并不妥当。既然洁西选择隐瞒,便有她不愿意说的缘由。是我不该窥探她的隐私。正好比我从来只将最美好的一面呈现予她,而不愿她知晓,可悲的泰勒休斯就是个自私又软弱的浑球。
没错,我是个自私又软弱的浑球。并且最最可悲的是,我竟还胆敢高举着知心好友的旗帜,尝试为她的死找寻原因。然而实际寻求的,却是一个合乎情理的、足以说服自己的理由,好为自己的疏忽及冷漠开脱。彷佛拿它作为这场意外的替罪羔羊,便可让虚伪的罪恶感,得到一个可望排解的方式。
不料,却是再度漠视她的感受。
南森很快出现在辅导室门口。他拿着一本册子,兴高采烈的坐到我前方的座位。我连忙收拾复杂的情绪,重新振作精神,微笑看他翻开那本不厚的小书。小书上布满色彩缤纷的涂鸦。没有文字。
从部分细节处,我可以轻易认出这是南森的作品。譬如他喜好用黄色与橘色作为主要的构图线条,这样的用色习惯跟他的为人一样,明亮且大方。至於角色身上设计可爱的各类服饰,又可以看出存於这副高壮躯壳中,藏有何等细心的灵魂。
在南森期待的眼神示意下,我将递与我眼前的小册子,一页一页的翻读起来。这是一个有情节的故事。绘本第一页,是个坐在木桌前的小家伙。他穿着拘谨的白色衬衫,戴着拘谨的表情。布於他外头是黑色的世界。但他小小的身躯发着微弱的光,似乎正顽强的与整座世界对抗。
之後两页,可以看出小家伙被捉弄得很惨。环境待他并不友善。有个金发恶霸老是看不惯他,还找了红头发还有黑头发的小恶霸,寻了机会就找他麻烦。小家伙被折磨得遍体鳞伤。但在阴影处他的眼神总是坚定,里头闪烁的火光彷佛正大声疾呼着:他才不会被这种困境轻易击倒!
第四页,剧情开始出现转折。面对这样的压抑生活,小家伙总算忍无可忍,他决定施以回击。於是那天,他揍了那个金发恶霸一拳。金发恶霸流了一鼻子血,脸庞也从错愕转变为愤怒。他的头顶还生了一对红色的恶魔角,但穿戴了铠甲的小家伙根本不怕他,反倒勇敢的与他缠斗了起来。
看到这儿我不禁笑出声。南森则亮着双眼叫我继续看下去。
第五页,欢呼的人群中,他们迎来了蜕变後的小家伙。虽然由外观看来,他似乎并无不同,身上依然是那身过分拘谨的白衬衫,但可以看见他的光芒范围变得更大了。他正在淡化这座世界的恶意,举凡他所在之处,也跟着明亮了起来。
并於此同时,他的金色光环也感染了一个新面孔的家伙。
新面孔拥有一头棕发。他随身揽着一颗足球,生怕没人察觉他对足球的热爱似的。但就如同小家伙总自带光芒,棕发男孩周身却垄罩着黑暗。不知为何,他总是一脸愁苦,像是失却了心中所爱、而感到迷茫失措。
不过,在接近了小家伙之後,棕发男孩周身的黑雾也渐渐消淡了。於小家伙的陪同下,他终於学会真心的微笑。阳光下,几个男孩嘻笑着踢足球——黑暗不再,愁云也被驱散,原来天空蓝的如此纯粹。
故事至此结束,但我们都知道现实里它还在延续。虽然我很蠢,却没蠢到看不出书中画的谁是谁。但我不明白的是,为何故事里的南森最初会感到如此悲伤?
毕竟就我们所知,他拥有美满和乐的家庭,金钱方面也不至於匮乏。加之他本身拥有极好的才能与体魄,加上校排名前十的成绩,完全能支撑他进入一所非常不错的大学。本质及经历都几近完美的背景,我实在猜不透他一度陷於阴翳的原因。而这种对於至亲好友无法尽知的不安感受,又让我隐隐焦虑了起来。
南森倒是没打算隐瞒。事实上他一直都是这样的洒脱家伙,既不暧昧,也不憔悴,只是全然的光明磊落。在他面前,彷佛所有阴暗面以及多余的绮想,都将显得面目可憎。
所以,他没特别说明我之於他的特殊意义,关於那些,他已经写在画中了。他只说明他当初的黑暗,是由於他的短命弟弟带来的影响。他们差了将近十岁。查德降临人世八年,那套复杂的呼吸设备就跟随了他八年。
小查德一向是个有主见的孩子。既然命运苛待了他,他便用积攒多年的力气拔了那些该死的管子。这是他对抗命运所能做的最後一搏,也是他首次主宰自己的人生。而在我转入这所学校的前一个月,瘦小的查德总算走完了他短暂且艰辛的生命旅程。
话题结束了。语句不长,却如此沉重。南森依然笑着,眼神里已带有某种释然。他说,他很感谢我能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即便只有短短数月,但我无法想像这代表何其重大的意义。所以,不管未来的生命我们是否结伴同行,他都诚挚祝福我能找到最好的对象——还有,南森再三强调:要是哪天需要他了,我永远知道他在哪。
我点点头。在这样的时刻,我实在不确定能答覆什麽,只好递上我最最真诚的祝福,而後收下这份珍贵的无价之宝。我无法应予承诺,但坚信他的善良及体贴,势必能带领他找到更适合的人。
我们上了楼,找到了瘫软在门口阶梯的札克、旁边神清气爽的以利亚,以及永远热衷瞎起哄的伯纳德。我们一行人又在校园游荡了一小会儿,还拉着校长及教练在校长室外头拍照。我们偷偷将镜头,对焦在橱窗里的联赛冠军盃,让离焦点太远的师长们脸庞都略显模糊——但,就当它是场恶作剧吧!就如札克所说,比之我们绚烂青春的象徵,谁都必须黯然失色!
时近放学,夥伴们即将结束中学的最後一天。我们在草坪摄录今天的大合照。我笑容灿烂的看着镜头,心里却不禁想着:分明还没说再见,我已经开始想念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