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第三件大事,发生在收假前的最後一个周末。
我不确定它能否算上好消息,但这阵子我的确了却不少事——譬如接着要提的:维克托与我的恩怨。
相信你们大多数能同意,维克托实在是个矛盾的家伙。他习惯以光鲜亮丽的外貌,包装内部的腐朽;以至於後来,连自己也信了那层斑斓伪装。
不可否认,由於复杂的家庭因素,或许维克托过得并不如表象来得好。但我们都知道,这绝对不是能为非作歹的理由。说到底,这家伙只是惯於把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罢了,好假装自己不真是个可怜虫。
而我,虽然远远算不上坏人,却也没善良到因为几句歉词,就能原谅一切的地步——我对於这样的「善良」,也感到深深的不以为然。所以,除非哪天我突然失忆了,又或者维克托拯救了我的性命,否则他这辈子别想得到我的原谅。
不过,没打算原谅是一回事。当一个人尝试好的改变时,我认为生命还是得给他一个有所选择的契机。毕竟这便是它的美好之处。所以,即便有千百个不乐意,我仍答应维克托一同参访博物馆......
好吧,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这座博物馆本已世界闻名,刚抵达这座城市那会儿,我早想找个机会一探究竟了!只可惜始终没存够钱(门票是不贵,但购置新书包还得排在第一顺位)。现在既然有了免费票券,我当然没道理推拒了。
老天赏脸,这是一个大晴天。维克托比我预想的更加早到。
距离约定时间还有十分钟。当我悠悠哉哉地行走在前庭广场,将喝完的橙汁空瓶顺手扔进垃圾桶里时,便远远瞧见了他。
他今天的穿着相较先前休闲,一件熨平的红黑格子衬衫,卡其色的裤子,搭配一双雕花皮鞋。头发也没像寻常那般梳理的一丝不苟了,浅金色的发丝自然蓬散着,阳光下耀眼的有些刺目。
维克托也注意到我。「嘿,你来得真早。」他笑着招呼道。我反射性挤出笑容,也跟他挥手问早......真是风水轮流转。还记得这家伙上回主动跟我打招呼,是以嘲讽口吻告诉我洁西的死讯呢!谁知事隔不久,我们也能有如此气氛平和的谈话时刻。
幸好,维克托没打算跟我多聊,我也不必绷紧神经奋力堆起假笑。他递给我一张票券,我们俩前往入口处。
这座博物馆已有多年历史,一墙一柱都足以称上古文物。它的规模之宏巨,若不是亲眼一睹,恐怕难以描摹其间的感动。
里面陈列诸多只能在课本见着的名家画作、时代各异的历史遗迹,以及不少的珍贵文献。由於部分作品没有围栏相隔,我们可以贴近观察展品的细节。有时一个展区,就能耗掉我们一个钟头。
作为这次主要的参访者,维克托似乎来过这里数次了。他对於博物馆的动线谙熟於心,知道每个展区的部署位置,熟门熟路地带领我游走在红色廊道里,俨然是最称职的导览员。
其中最令我吃惊的是,是他对於那些画作的熟识度。
当我对某幅画作感兴趣时,维克托总会适时介绍该幅画的创作背景,及其作者所欲表达的意涵。甚至能用简单的语言告诉我,当代艺术史的大致流变,让我能在心中整理出脉络。
虽说这回我只是陪同参访的小跟班,却是收获颇丰——毕竟,如您所知,以往我就是个连召唤阵外圆都没法画好的蠢材、美学零分的门外汉。这次的参观行程让我大开眼界,想必日後再看待艺术,大概也不那麽排斥了。
身为这次出游的最大受益者,对於维克托的良好艺术涵养,我当然毫不掩饰我的赞赏。维克托倒是一脸难为情地告诉我,早些年他确实受到挺好的艺术及音乐教育,只是近年不误正业惯了,主要还是前一个礼拜做的功课。
我点头表示理解,却将之视为某种谦词,心里又对维克托更高看一些——很高兴,他能成为一个更谦卑务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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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了复活节假期,我们又得重归校园生活。但现在不同於以往的是,学校已经不再令我恐惧了。光想着今後再没人寻我麻烦,整理书包时我便不自觉哼起歌来——即便中途收获欧罗巴斯一对白眼与频繁的刻薄话语,也丝毫止不住我飞扬的美好心情,以及那跑调至世界尽头的歌声。
开学第一天,我们通常不必正式上课,只要在点名表上签过名,听老师解说这学期的教学大纲,便可以提早结束课程。剩余的时间我预计去社团鬼混之类的。就读六年级的南森则更清闲了,他的中学生涯只剩下最後一个学期,由於先前他老早密集修完了大部分学程,现在有大把时间足以挥霍。
不过爱球成痴的他,大概也没什麽新学期新愿望。按他的说法,他只打算拿它来训练球队新血,安排疯狂集训,再领军参与不久後的中学最後一场大型比赛——最好能拿冠军,他笑着说。却一点不似玩笑——然後光荣卸下队长一职,为他的中学生活画下完美的句点。
虽然听起来依然过於「南森」了,太过理想主义,彷佛前进的道路上,没任何足以畏惧之事。但不可否认,正是这样积极正向的思考模式,能使旁人对未来,也随之充满无限的憧憬和自信。
就像上回所说,我兑现了加入足球队的承诺。趁着早上空堂,南森陪同我办好了入社手续。就当我们拎着两袋冷饮踏入足球场时,伯纳德恰好在里头教育新人。
伯纳德是储备队长,当南森不在时,他全权代理队长的职务。现在,他的前头半蹲着一排这学期新报到的成员。从背影看过去,他们各个上衣全湿,脚边积累了一滩滩的水洼,正痛苦悲吟着。两腿颤抖,像是刚学步的雏鸟,模样十足悲惨。
伯纳德却像个熟悉职务的奴工,坐在一旁的铁凳上头,一面吃着冰棒,一面口齿不清地高喊道:「蹲低、再蹲低!别一个个都像是生过孩子似的,瞧瞧隔壁啦啦队女孩的腿,可比你们要强壮多了!」
体育馆传声效果十分的好,又或许,伯纳德本来就存着说给女孩们听的心。他一说完,啦啦队女孩们便扔下彩球,即刻冲了上前。她们叫嚣着踢倒了球篮,足球吭噔四散一地,甚至几个气不过的,直接把伯纳德按倒在地,喝骂着赏他几记愤怒之拳。
听着不远处伯纳德的惨绝人寰的哀号,我理智地选择停下脚步,而後不着痕迹地检视自己枝条般缺乏锻链的腿......很好,看来我得重新考虑转入创诗社的可能性了。
南森倒是不给我反悔的机会。
「我的天,伯纳德,我总算知道札克交不到女友的原因了——老兄,你别自个有了对象,就断了咱们其他队员的後路啊!」
他揽过我的肩膀,一面浮夸地高声道:「行了,冷酷的队长啊,先让这些新生们歇歇吧!瞧这些可怜的大男孩们,刚入社,什麽都弄不明白,万一把他们都吓跑了该怎麽办呢,让大夥先歇一会儿吧。」他放下了饮料,一脸和蔼地招呼菜鸟们前来取用。
菜鸟们先看了看紧咬冰棒棍、面目狰狞的伯纳德,又看了看提着冰饮、堆满慈笑的南森,而後一秒也没犹豫地,群涌着朝後者靠拢过去。
被违逆了指令的伯纳德气得撇了撇嘴,喊了声随你们高兴後,就叼着冰棒棍、拾起一旁的手机,忿忿地走出体育馆门去了。
作为整起事件的目击者,以及俩人的共同朋友,我不晓得这俩家伙是否真吵架了。如果真是,这绝对是新学期最坏的开始。为免情况恶化到难以挽救的地步,我脑海里飞快筹画转圜这场龃龉的办法,以防足球队在我加入的第一天,就面临倒社的危机。
然而,正当伯纳德拿着手机离去的身影消逝门边的同一时刻,南森兜里的手机也叮地一声,传来一则信息——它来源自伯纳德——他简要地告诉南森,他先上食堂报道了,问南森何时过来,顺便替他带瓶可乐。
於是,经由南森的大致解释後,我终於得知,原来这就是球队传统:当新成员报到的这天,必须由老队长扮演白脸,储备队长扮演黑脸,两人恩威并济、软硬兼施,给小朋友下下马威,同时让老人们过把整人的瘾。最後,再由老队长一个风骚帅劲的出场,妥妥地留住人心。
我点点头,心底却不以为然:看看这群家伙没完没了的怪把戏,或许只有「夸张行事」,才算是咱们球队的传统典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