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森的家距离学校非常近,约六百米,行经两个街区就能抵达。
由於派对开始时间是晚间六点,离下课还有两个钟头的空档,我打算先折回家一趟。向玛莉莲报备今晚行程以外,主要还得喂养胃口正大的小东西,避免牠饿极了再拿窗帘报复社会。顺道再换骑脚踏车赴约吧,以防八点後公车没有班次。
筹划好这些後,我沿着铺着石砖的人行道一路行走。我一面估算着抽屉里还有几颗罐头,以及这月底零用钱的结余,一面心情低落的告诉自己,迟早得做好啃吐司度日的准备。而当我接近那栋铺设红砖的房子时,便远远看见玛莉莲站在门口。
珍妮佛通常七点至八点间到家,所以玛莉莲不必太早准备晚饭。她习惯利用下午的时间忙活别个家事,像是清洁客厅的赭红色短绒地毯、刷亮厨房及卫浴磁砖每条沟壑,又或者整理庭院之类的。
譬如现在,她正穿着蓝格子围裙、戴上口罩和一双塑胶手套,配备齐全地替门口的长型盆栽更换土壤。
无可否认,玛莉莲确实拥有极佳的园艺技术。她熟知各式花卉的特性,并且能将它们一年四季色调和谐地搭配一块,不留有任何虚弱枯萎的时刻。透过她奇异巧妙的绿手指,珍妮佛的房子,俨然是这小区最美丽的风景线。
但她的园艺层级如何订定,并非我打算探讨的重点,事实上艺术盲如我,也顶多能分辨出其间花色。所以这个时候,我只注意到她耳边的一支手机——玛莉莲正一面对着话筒说话,一面流露我从未见过的笑。
那道以往总是下瘪的唇形微微牵起,活络了她的脸部轮廓,以及每条僵冷的纹路。几缕混着银丝的凌乱棕发垂坠脸畔,生动活泼地轻轻摆晃着。为平常不苟言笑的她,增添了几分人气。
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外来客,我不清楚玛莉莲照顾这栋冰冷房子多少时日、又陪伴珍妮佛多少岁月。毕竟诚如您所见,我对珍妮佛,与我流有相同血脉的亲人,也一无所知。
但此时看见玛丽莲鲜见的和蔼表情,我没来由地联想到那名优雅寡言的女士——也许是她们身上某些极其相似的共通点。譬如宁静沉稳的特质,和富有逻辑规律的生活习惯。当她们出现在你的社交圈名单里,你会毫不迟疑地,将她们归纳为「同一类人」。
她们都是如此严谨守分的家伙。仪态永远一丝不苟,彷佛顶着一身绝不透风的塑料皮囊,使人捉不着她们错处,也难以窥视其底下的想法。甚至偶尔我也遗忘了,她们其实拥有常人无异的喜怒哀乐,平静无波的生活里,仍会遭遇令她们困挫或欣喜之事。
又或许是,我从未尝试走进珍妮佛的心里。
的确。若是你问我对珍妮佛了解有多少,我或许能扳着指头告诉你:第一,我知道她是个处事谨慎的人,看待事情追根究柢、说一不二,极有原则。第二,她一向律己甚严,无论是工作或饮食,从没有懈怠偷闲的一刻。第三,她永远腰杆挺直,充满干劲,涂着精致妆容的苍白脸庞上不曾出现倦容。
并且由於没有真正的放松时刻,自然也没有休闲装扮。珍妮佛最常穿的是白色成套正装,配戴一对设计简约的珍珠耳饰。印象中,那些套装款式大多极其相似,袖口及裙摆素净简朴,保持绝对的整洁而不存在一线摺痕。
全是一些......极其表浅的印象。
凡是和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家伙,大概都能告诉你这样的珍妮佛。很遗憾,身为她的家人,我知道的竟不比她的下属更多。於是我也尝试思考,究柢是什麽缘故,使我对这位血亲总是难以亲近。而後,我也得到了解答:原来,从头至尾,是我自己选择不去理解她。
是我自己关闭了心门。
一如我先前所说,我打从心底的畏惧珍妮佛。我恐惧她不苟言笑的作派,恐惧这样生分客套的相处模式,甚至恐惧偌大房子里、那总是过份冷清的氛围。
或者再进一步说:我恐惧她的冷漠,也不理解她的冷漠。
是了,我的内心深处一直不理解她。不能理解她为何与独生女长达十数年不曾联络;不理解她为何对老妈的终身大事不愿予以祝福;不理解为何连老妈死了,她也始终不愿去坟前悼念。
我知道珍妮佛从来不是没有机会,也不是苛刻那一丁点时间,她只是做了她所认为的,那相对理智的「选择」。
所以,她选择在抵达我们故居时,仅将车停在门口、按了两声喇叭,要我跟我的行李上车;她选择在他们死後两周屍骨未腐的时刻,不行经仅数哩米远的墓地,只是沉默地掌着方向盘在岔路拐了弯,刻意绕更远的道路,永远的弃他们而去。
这些都是她的选择,如此冷漠的选择。
然而,我永远记得那个下雪的日子。鲜少有人造访的庭院上,遍布着错综复杂的脚印,十厘米厚的绵软白雪卷起泥沙混作一块,像是一床被恶意踏脏了的棉被。
那一晚月亮尤其圆,悬挂空中犹如一颗湛蓝的令人心慌的灯泡。我独自站在失温的家园里,任凭鹅毛细雪落在我的眉睫和冻红的鼻。期间有许多人经过我身旁,试图柔声和我搭话。但我并没有应答,也不认为必须应答。反正我无从分辨那些脚印,也没法认出那一张张脚印主人的脸。
这是全新的一年,本该迎来更美好的生活。然而,我熟识且在乎的人全走了,我像是一具被抽乾所有生存意义的空壳,眼里只有那座雪人。
经过一周的风雪洗礼,它的浑圆身躯被削去大半,半截胡萝卜坠在混着泥沙的雪地里,看上去破败且残缺,早不复记忆中的可爱模样。站在它的前方,任凭吊唁的人来了又走,我脑子里仅反复转着一句:
——为什麽,为什麽我还活着?
这些类似的问题相继串联,犹如一条绳,末端却系着死结,混合那一夜的警车鸣笛,不断在我脑里呼啸。它愤怒地朝我抛执、对我圈绕、向我厉声质问。似乎只要我还存有呼息,便将死死勒住我的喉。无论我如何试图呼喊仍求救无门,即使竭力也嘶哑无声。
那时的我,真希望人生能「有所选择」。
玛莉莲没通话太久。她是个本分且公私分明的人,很快将手机收进兜里。所以,我也配合佯装着没察觉这些,譬如她嘴边轻哼的小曲,或者较往常松懈的脸部线条;只是打过招呼,抱着我的书包向房里走去。
阖上沉重的房门,我先替小东西装上晚餐,而後平躺在微凉的地板上。悬挂天花板的吊灯像是一座玻璃幻境,晶莹而能迷惑人心。
我分神一会儿,余光瞥见床底下那一箱箱老妈的遗物。看着它们,我能想像十多年前,那个穿着浅粉色洋装的女孩,就微笑着躺在我的身旁。闭上眼,我可以看见那头漂亮的棕发,它柔软且蜷曲,在水晶灯下泛着耀眼的光泽。
毫无疑问,她势必是学校里最聪明伶俐的女孩。老妈的脑筋一向转得比谁都快,肯定能替学生会提供许多棒极了的主意。即便她说话总是刻薄,心肠却比谁都软,在学校一定拥有极好的人缘......
没错,即便老妈总不说,我知道每每被禁足时,是谁让老爸放我提前解禁;当我缺钱花用时,又是谁将零用钱交付老爸,要他彻夜鼓励我参与社交,自己却孤自守在房里,等候我们「Men\'stalk」结果。事後还得装作不知情,又或故作刻薄地,谴责老爸的多管闲事。
我想,她只是尽职地扮演一个严母罢了。这是她守护我的方式,透过武装自己的外壳,让我能更安心地躲藏在她丰厚的羽翼底下,即便在外遭遇再多困难,只要回到有她的温暖房屋中,便能无所畏惧。
所以,即便我们的家庭从来不富裕,餐桌上也时常只有一道简陋的菜,并且受限於掌厨者的技艺,味道通常不怎样。我也一直明白:作为她的孩子,是何等幸运之事。
愈是明白这点,愈是想念她。
伸长臂膀,我随手捞来黑暗中放置最外边的小木盒——如果你有印象,那是一只造工精巧的粉红音乐盒,一掀开便清脆播放《给爱丽丝》。
爱丽丝是老妈的名字。可想知它听上去实在过於甜美,不大适合拥有者的英勇形象。所以深谙於此的老妈,也通常介绍自己是艾里,或者任何差不多发音的字。这使我学龄前有一阵子,误以为自己有好几个模样相似、名字各异的妈。
坐了起身,我再次清点这些物品,或许是打算透过她过往的生活痕迹,构筑她曾经存在的世界;又或者希望在回忆她的过程中,告诉她,也告诉老爸,我会试着熬过没有他们的恐慌期,而後朝着逐渐好转的日子继续前进。
褪色的粉红木盒上依然没什麽灰尘。印象里,和其他纸箱相比,它总是格外乾净。看着悠悠转动的木马,我突然察觉一件事:
「这里原本还有一条项链。」我皱着眉说,将音乐盒里的饰品取出来,逐一排列在床铺上。「原本有几件饰品,项链却不见了。」我喃喃自语。当时我特别数过,三个发夹,七枚戒指,五条手环,以及一条项链......就算是遭窃,实在没道理只偷走看上去没特别值钱的老旧链子。
「放心,你会找到的。」後头,欧罗巴斯轻声说。我回头看他。虽然我提的是问句,万万没意料到他会应答。毕竟,如果我没记岔,我们正处在尴尬的非典型冷战时期,活在各自封闭的世界当中。若是那方接收不到我的讯号,也实属正常。
「不必担心,很快就能找到。」欧罗巴斯再次强调。他捧着书,脸上又挂上那名为笑容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