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之旅的第六日,欧罗巴斯的阴森宅邸迎来一位意外访客。
由於过於口乾,夜半转醒後,我揉着惺忪睡眼打算去厨房弄点水喝。然而才过一个转角,正当我後知後觉地思索眼前场景和某些惊悚片有些雷同时,便见到二楼石阶的花窗前竖了一道黑影。
从我的位置望过去,窗外只有永远尚未转亮的夜色。那道黑影提着一盏刻镂繁复的铜制烛台,静静站在距离我不远处。飘乎不定的冷色烛光,映着一张苍白而熟悉的脸庞。
那是欧罗巴斯,但我从未看过他那样的神情。他的背脊竖得笔直,犹如黎明前一道最陡峭的岩壁,神情肃穆地望着窗外景色,态度极其凝重,彷佛预见了一幕残破不堪的末日风景——也许事态更为严峻。至少就目前所知,真正世界末日来临只会激起魔鬼先生神奇的好战血液,我们无法从中窥嗅一丝恐惧的味道。
约略是察觉到我的接近,欧罗巴斯也望着窗外呓语似地道:「他来了。」
「谁?」我问。
然而,欧罗巴斯没有正面回应。我猜任何尚怀自尊心的魔族,都不应有向一介凡人求助的难堪时刻。所以纵然事态紧急,欧罗巴斯也只是转过头,迳自扯过我的手臂上楼。
落在他颀长身影後头,我完全看不见前景,只看见那绷紧的背部肌理,与一双急凑步伐传递而来的不安情绪。欧罗巴斯快步蹬上台阶,推开沉重的钢制房门,却又在开门的一瞬间,猛然止住了脚步。
我一时不备撞了上去。魔鬼的肌肉构造是最坚不可摧的生化奇蹟,我疼得鼻子一酸,像是不幸袭上暗礁的木船险些散架。但我没有倒地,也许是近期的频繁运动强化了反应能力,我赶紧站稳踉跄脚步,急忙道:
「嘿,到底发生什麽事?」
而随着我的出声提问,欧罗巴斯握着我手的力度也愈发强劲。
就在此时,一支雪白羽毛掠过欧罗巴斯锐利的肩线,朝我轻盈飘来。
看着它,像是瞬间被静止了时间——以它为中心,世界变得缓慢,几乎停摆,彷佛周旁再无可分心之物。除了那根羽毛之外,我再也觉察不了其他。
而後,我听见了这辈子未曾听闻的美好声音......
当然,称为「美好」是有些不知所谓。很抱歉,我时常得提出一些极其抽象的概念。但请理解,当你的生活,被一本来自异界的召唤书搅成一池浑水时,许多习以为常的逻辑也早已无迹可寻。
至少现在我可以确定,我从未听过这般的嗓音。它并非音质好坏足以界定,又或者乐声曲调优美与否的主观评断,而是一种无法仿造的奇异氛围——它使人平静,令人思绪轻盈,感到前所未有的祥和与安定。身置其中,你甚至无暇分辨声音雌雄,只全心感受那净化人心的神秘力量。
即便,它的辞意并非真的纯真美好:
「祝安好,亲爱的挚友。」那声音带着轻柔笑意,徐徐说道,「百年未见,您仍是这副上不了台面的穷酸模样——现在又藏着掖着什麽有趣玩意,难道不该和老友分享麽?」他说,声调较羽毛更轻逸柔美。
——从我待了一晚的卧房里传来。
............
......
我永远无法确知,待在欧罗巴斯身旁能有多少新鲜事。以及众多新鲜事当中,又有哪件会真正要了我的小命。
当我回过神时,我正置身一个纯白色的空间里。手心温热,鼻尖能隐约闻到甜腻的茶香。我茫然地低头看着手里的物件,白色瓷杯中央正悠缓转绕着一个小巧漩涡,像是某种催眠巫术,为我的脑袋添注一瓢浓稠奶精,致使我遗忘了某些要事。譬如:
——这是哪里?
——欧罗巴斯哪儿去了?
——我怎会待在这?
「他很迷人,是吧?」静谧环境中,一个声音说道。
我本能地望向声音来源......毫无疑问,那是一张秀丽的脸庞,能匹配得上那天赐的嗓音。雌雄莫辨的五官精致而柔和,笑弯的眉眼及唇角均带着宽容的笑意。一头丰厚的浅金色蜷曲长发,以麻绳松散系起,几缕散落在右单肩。剪裁简单的白罩袍与一双绳编凉鞋,更衬得纤瘦身形轻盈与单薄。
他的背部抵着白色软铺,十指交错地放置相叠的两膝之上,姿态从容且随兴,坐在距离我一米前的对座。猛一看,他几乎融入纯白的背景之中,却又散发令人无法忽视的存在感......若不是窗外不时传来欧罗巴斯的愤怒叫嚣,想必任何人,均将以为自己见到了天使。
然而地狱里没有天使,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这片荒芜大地一向缺乏信仰、土质养分以及神只,并常态驻守一群时刻叫嚷「大翅膀浑蛋」的激进家伙,无时不刻彰显其推翻天上世界的决心。
事实上,这也确实是地狱重要的其一风俗。根据欧罗巴斯的说法,这样的激烈情绪,甚至被明言注录在《地狱文化简史》的首章,印成通用语本,常年在天堂口免费发放。
堪称史上最卑劣、也最无用的传教手法。
所以藉此,我们能明白两个部族间形同水火的干系。若非真有个傻大翅膀,铁了心让自己成为一只飞天烤鸡,绝对没有任何符合逻辑的理由,促使真正的天使们,愿意搭乘着视觉效果满分的烈火战车,於这片除了云雾别无它物的夜空飞驶,成为敌营中一记最闪亮的靶子。
再者,我也不清楚这家伙预备将目的地标志何处。就像我不明白,这家伙费尽心思从欧罗巴斯身边挟走我,究竟有什麽意图一样。或许,从他刚刚那句乍听上去毫无头绪的问话,我们可以得知一切不全然是绑错票的乌龙案。眼前的美丽疯子确实是直奔欧罗巴斯来的,为了某些不知名的原因。
我猜想,他或许原本打算绑走管家托尼,至少那位寡言的先生明显拥有更高的价值,只是没意料竟还有我这个意外的存在。毕竟他没道理知道才偷摸着抵达不久的我的身分,不是吗?
总之,先放下这些无用的猜想吧。我衷心建议小石头的飞行速度能更快一些,如果某人肯赋予我这即将客死异乡的凡人,最底线的同情心的话,自然是愈快愈好。毕竟我们谁也无法估测疯子的思路;相比之下,找寻一副完整躯壳,可比数片碎屍块要容易多了!
另一头,疯子先生像是没意识我的复杂情绪,持续微笑着说道:
「不怪你,我们能理解常人很难抗拒这样的风采。一个充满秘密的家伙,就好比一团最炽热的火,或是一颗淬了毒的红苹果,明知危险如斯,却让人忍不住亲近。於是为了更接近,你愿化作飞蛾,使渴求火源热度成为本能,更成了无法克制欲求的亚当,明知不可为却偏偏伸出摘取禁忌果实的手——你无视经典里所有的神圣教条,只愿褪去繁复的秘密外衣,看见一个最赤-裸真实的他。」
他说。慈和地笑着,虔敬地说着,措辞优美,善用排比,还带着合唱团咏诗般的好听的音调。
但万分遗憾,他此刻的聆听对象是我,一个对艺术毫无天份、也没有兴趣的家伙。我实在无法静心欣赏这些复杂冗赘的句型,及他阴阳顿挫的语调,一心只想着:这地狱的罗嗦文化真是了不得呀,连说个话,都得像是唱歌似的。
「然而,真实必然是好事麽?因为不熟悉,所以美好;因为无法尽知,所以蛊惑人心,於是世间万物皆需要谎言包装。譬如崇高无上的先贤神只,譬如难以追溯的远古传说,譬如不可捉摸之情爱......但秘密之所以成为不可讳言的条目,不就正同掩盖石丘下的烂泥,丑陋腐锈才是其本质麽?」
听见问句,我反射性地点点头,同时移开目光、暗自寻找逃生路线。
疯子先生这会儿倒是意外敏锐。他停下了滔滔不绝的论述,挑起眉睫看我,无声斥责他的唯一听众有多麽失礼。
考虑到人身安危,我坐正身子:「抱歉,请继续。」
疯子先生这才满意地点头,再度换回那张慈和面容:「所以,如此英俊神秘的魔神呀,没人不为他着迷的,孩子。请别为你的萌动春-心感到惊慌。但必须告知你的是,自从我知道他的秘密之後,便不再这麽感兴趣了。举一个例子吧,你知道为何欧罗巴斯结交许多的魔族女性,床铺却如此洁净麽?」
我配合地摇头:「不知道。」
疯子先生得意地扬起下颔,「那是因为,真令他感兴趣的,其实并非那些曲线优美的诱人胴-体,也不是那些脆若银铃的勾人嗓音,而是那些女孩们褪下来的衣物——那些绣有珍宝,并缀以薄纱的性-感衣物。」他微笑着道,并略略倾身,在我耳旁清晰地说:
「亲爱的泰勒。你可知道欧罗巴斯的兴趣,其实是扮作女人麽?」
语毕,还不及等我反应——无论是对方从何得知我的身分,或者欧罗巴斯私下的诡异兴趣——我完全来不及思索。
随着他的尾音一落,砰地一响,我便感受到一股强大气流从右侧传来。爆裂声几乎瘫痪我的听觉。在这难以反应的这零点一秒间,白色殿堂被撕开了一道裂口,神圣光辉须臾消散无踪。内部空间被黑暗所侵蚀,像是一张温吞吸吮墨汁的白纸,所有纯白圣洁的假象被侵蚀殆尽!
待听力稍微回缓後,我也下意识顺着气流来处看去,只见被拆卸的车门外,有颗熔岩般的炽热车轮。它正迅速地毂辘辘转动着,像是一颗永不止息的恒星,每转一轮便发出狮鹫兽的嗥啸,泼洒最炽热的赤焰火光。它飕飕地掠过了漫天的浓厚云雾,为这座亘古幽夜点燃一道灿烂火线。
而後,我见到一抹熟悉身影,现身在那道漆黑破口的不远处。他褪下昨日繁复昂贵的装束,改换回从前便於活动的黑衣黑裤,站在一颗巨大龙首上。那道背脊同记忆中笔直,披着身後黑色的世界,彷佛一棵顶天立地的榉树。
「彼列,你这个卑鄙无耻,说谎成性,一无是处的浑蛋......」欧罗巴斯提着一对黑色长戟,咬牙切齿地说。
看着他,我必须满怀荣幸的告诉各位:我绝对是这世上,最乐於见到魔鬼的人类了。
即便这位魔鬼先生,似乎拥有不可多言的狂热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