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泰勒的青春記事 — 第十五章、地獄旅行

当然,欧罗巴斯没有杀了我的打算,也没有这个必要。依他的字面意思,他纯粹是想带领我经历美好的地狱一日游罢了。

但稍待一会儿......他确定他所说的是「美好的」地狱短程旅行?以普世印象来看,那地方不该充斥着肢体分离、身上披挂烂肉的家伙?或是背着一对肉翅、尖嘴猴腮、头顶有角、指间有蹼,时不时询问你姓名,好勾走你魂魄的大坏蛋?

听完我的陈述,埋首於3C世界的欧罗巴斯发出了一声冷笑。「想像力真丰富呢,泰勒宝宝。你大可放心,没地方比人界更糟了。」他敲击着键盘,不晓得整治什麽玩意。「事不宜迟,待会就出发吧。话说回来,昨天我才察觉一件事。」

他突然抬头看我。「还记得先前你一蹋糊涂的艺术水平吗?把召唤阵搞得一团混乱,连基础材料都没备妥之类的,那简直是一场不忍卒睹的灾厄。总之,托你的福,我的法力尚且无法完全恢复,指不定你会遗失在哪道空间狭缝里......」

也许是我的脸色太难看,欧罗巴斯又温声安慰我道:「但也别担心,即便如此,我还是会去救你的——只要你能在时空遗魂的尖锐獠牙下,撑过度秒如年的一刻钟。」他微笑,露出一列洁白的牙齿。

看着他刻意露出的虎牙,我骤然喉管有些刺痛。

抱持着「可能被邪灵所吞噬」的低落情绪,我却依然无法拒绝欧罗巴斯的邀约——毕竟打从相识以来,我们未曾独自出游过。心底总有个渺小声音告诉我:在契约完成後的无数个见不到欧罗巴斯的日子里,我肯定渴望有更多片段足够回忆。

当然,或许你会提及那些惨无人道的「魔鬼集训」。但那必然算不得数。经历几公里的慢跑,我的灵魂老早不在现场了,根本无法细品与他相处的分秒。所以,只要想起这或许是我们唯一的「约会」......请原谅我的唐突,我仍想这麽称呼它。我实在没有说不的决心。

於是,大约在他提出邀请的半个钟头後,我们便备妥一切只待出发了。

「那里冷吗,我是否需要再带一床棉被?」我揣着手里的羊毛毯,站在镜子前问。

好不容易才将带来北方的所有保暖衣物逐一穿戴好。重重包裹下,我俨然是一颗臃肿不堪的蓝色雪球。但我依然认为有做好万全准备的必要,至少在我贫乏无趣的人生计划里,暂时没有竖立冷死异乡的里程碑的打算。

恰好游戏进入切换画面的欧罗巴斯,这才抽空抬头看我。「哦——撒旦啊!」他发出讶异的咏叹,我想它的用法应该接近於「我的天」。「聪颖的休斯先生,你穿这麽多衣服做什麽?扮演裹着厚实面衣的美味肉卷?」他惊讶地问,浮夸表情看上去格外令人火大。

「呃,我只是不晓得那里是否低温。」我扯着衣领,尴尬地解释道。

某人连连朝我摆手,持续挥洒他的浮夸演技:「不,不不不,小泰勒。那里没有四季,你无法感受温度,根本不必在意体温如何调节。所以,自作聪明的小鬼呀,你只要穿上最简便的衣服就好了,它能让你活动的舒适一些,以及更重要的......」

说到这儿,欧罗巴斯顿了会儿,突然露出一抹怪异笑容:「要是你遇到不错对象、被诱人的魔族美人翻了牌,『卸甲』那会儿也能少费一些时间。」他笑出一口白牙,故作猥琐地说。

「所以,这就是你被传送过来时一-丝-不-挂的理由?」我也刻意睁大眼睛看他,「欧罗巴斯殿下,当心纵-慾早衰啊!」

欧罗巴斯沉默看着我,表情像是活吞了一只苍蝇。

也许是我的言词太过冒犯,在我重新换上夏季衣物的这几分钟内,欧罗巴斯又开启可怕的话唠模式,反覆重申着他初见时的赤-裸,是由於我念诵的咒语有误的缘故。也正是因为我的失误,才使高贵的他一身绸缎袍子与十多颗珠宝指环,通通遗失在通往人界的狭道里。所以无能的我,才是这起意外的主因,迟早得为我的无知偿还代价。

听着他的种种托辞,我也只是敷衍地哼哼,而後分心地想着:哇,十多颗指环,听上去多像个美国饶舌歌手呀!——不过这次,我聪明地选择不将话说出口,以免欧罗巴斯听见这些冒犯话语,又紧揪着叨念个没完。

如果你还有些印象,我们当初召唤魔神的方式并不难,只利用了一些容易得手的道具,以及书上现成的图咒,便误打误撞地完成整场仪式。

这还是建立在召唤者是普通人类的前提之下——好吧,还是一个艺术水平不高的人类——而现在,执行仪式的掌舵者改换成拥有神奇法力、并且熟知方法的高等恶魔,过程自然要简化得多。

我站在旁边观摩一切。眼看地狱来往人界的方式如此容易,似乎是挺让人忧心的一件事。

短暂的三分钟仪式里,好不容易平复怒气的魔鬼先生,先用二十秒钟将电脑关机,三秒钟打个呵欠,八秒伸展筋骨,还有足足一分钟替刚吃完晚餐的小东西理毛......最後,才悠哉哉地站起身,抬起左手,用那颗可爱的小虎牙,咬破手腕那道青色的脉搏。

「嘿,你......」看见这意料之外的画面,我不住惊呼道。

欧罗巴斯抬起另一只没流血的手。「嘘。」他将食指按在唇瓣上,微微一笑。

咬破血脉的瞬间,紫红色的血液从他近乎透明的皮表迸射而出,霎那犹如泉涌喷溅。血液自他手腕一涌如注,丝丝点点的洒落,最後在他冷漠地操纵下,於地上完成一个倒六芒星图样。

就当最後一笔完成时,六芒星也发出强烈的刺眼红光,伴随一股浓郁且黏稠的气息,朝我扑面而来。

没来由地,我知道那是独属黑暗的气味,里头饱含着恐惧,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情感。它顷刻转为有形,像是一瓢洒落的赤色颜料,又像是一条红色的活蛇,滚着血液及腥臭气体冲往天花板,网罗整个区域、随後朝我铺天盖地的一罩而下!

当大地被红色笼罩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脚下一空。视野顿时被腥红占据,身体不断下坠,像是被抛进一个无底深渊。从中,你可以感觉生命的迅速流逝,所有生机从你身旁掠过,你无法捕捉任何希望,只得不断向下坠,彷佛一切永无止尽。

但这样的特殊时刻,我却完全遗忘对未知应有的恐惧本能,满脑子只想着:好极了,要是珍妮佛得知她昂贵的动物毛地毯,被不洁的恶魔血染成烂布一条,我铁定会被大卸八块!

也不晓得在红色通道下坠多久,我们才总算见到了底。望着下方铺着紫黑碎石的地面,正当我以为自己要凄惨破碎地砸在上头时,忽然感觉後领一紧,下坠力道骤然缓了下来。

欧罗巴斯轻轻放下我,从袖口拿出一颗银制怀表。「六分钟......比上次慢了六秒。」他说,又将怀表收了回去。一旁的我仍腿软地瘫坐地上,惊魂未定地喘息着。

可也许是长期恶魔相伴的缘故,继而养壮我原先瘦瘪的胆,调整呼吸的同时,我居然犹有余暇的思索道:瞧,魔鬼果然很喜欢这数字啊!就连通往地狱的路程,都得恰好掐在六的倍数。

不若我的不适应,回到老家的欧罗巴斯明显十分自在。他先是深吸一口气,放开双臂,头颅後仰,就这麽杵在通道入口处,全心浸淫在久违的熟悉空间里,如同那些竖立广场中央的浮夸雕像。并且我合理推估,它们八成会以「拥抱世界」或「享受自由的空气」为名。

这姿势足足维持约十五分钟,期间我得不时紧张张望着,以确认是否挡住别人的道,或者被天上再掉下个什麽砸个正着之类的。毕竟就目前看来,我们两界习性时常大相迳庭。万一地狱居民无法欣赏这座「优雅魔神的咏叹」,也没有在过路前先说「借过」的良好习惯,争吵起来总归不是好事......也许,我应该提早阻止一切不文明事件的发生?

一刻钟後,就在我质疑他是否真被凝成雕像时,他又恢复动作了。

我收回打算触摸他的手。「呃,你还好吗?」我问。我不确定开启人界通道是否太耗费体力。

「当然,没有厨房油烟,没有汽车尾气,没有潮湿的水分子,一切再好不过。」欧罗巴斯眯着眼说,「不过休斯先生,你就这麽放心地随我来地狱——真没想过,我可能会骗你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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