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应该马上回家。
前往体育馆的路途中,我不断反覆思索这个选项。至少比起慷慨赴死,它听上去是相对理智的选择。有些像是当一头热的兴奋劲後,你所惊察的钻心冷意与清醒——我终於意识到,或许事态能比我想像的更加严峻。
尤其是经过被灌木丛包围的阴暗小径,当斑驳光线撩乱我的视线时,我心中的不安被推到最高峰——也许我应该掉头就跑——没错,管他什麽该死的约定,该死的校园,该死的霸凌事件。要是体育馆里等着一个手拿凶器、预备与我以命相搏的傻家伙,我的绿色岁月就得交代在这了,往後再胸有大志也没戏可唱。
想到这儿,我不自觉捏紧藏在口袋的拳头。我的右手心还攒着那张纸条,尖锐的棱角摺边硌应我的皮肉。神识半抽离间,我可以预见它上头的墨迹早被我的手汗濡湿,就像现在我能挤出水来的衣领那样——不意外的话,它将使我明天闷出一脖子汗疹——但这样的突兀触感,却也起了一定作用,它成功将我拉扯回现实,而现实,再将我带到体育馆门口。
「就这麽近?」我喃喃念着,看着那道挑高的铝制大门。我知道自己还没做好接受现况的准备。
欧罗巴斯盘坐门口,态度惫懒地撑着下颚看我。「近?」他起了一个高音,像是苛刻後母沾着窗沟灰尘提出的质疑。「别傻了小家伙,这一小段路你已经拖拖沓沓地走了二十多分钟。别以为你发着愣,地球就不转动。」他语带讥嘲地说,如往常那般率直且没同理心。
「再者,瞧你这副没用模样——休斯小姐,别说你打算走了。你明知就算跑得了一时,也躲不了一世。」欧罗巴斯飘来我耳边的语调轻柔。像是要用这些带有魔力的文字,囚缚我的思想。
不幸的是,面对他的控诉我确实无法反驳。
放学後的体育馆分外沉静。
涂抹光滑绿漆的地面是种古怪的设置,每走出一步耳边便响起空荡萧索的回音。那样震耳欲聋,像是整座广场的空气都为我演奏交响乐。当然,如果真有,那乐章必定是第五号交响曲,也唯有如此激昂而富有戏剧性的曲调,才能鼓舞一只身处暴风中仍怀有英雄梦的弱鸡,顶着垂软鸡冠持续前行。
从门口望去,我能看见扮演魔王的维克托站在讲台前,正低垂双手等着我。过去我总摸不清他的想法,现在也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见黑暗为他穿戴一层纱,使他的身影看上去更显幽深可怖。
我向前走几步,停在他的十米之外。那是一块恰好被向晚残阳映射到的区域,使我感到相对安全。我分心地注意到他脚边有一袋黑甸甸的不明事物......上帝保佑,衷心期望那不真是把加特林。感受左胸口激烈的心搏脉动,我暗自祈祷道。
但无论如何,他的周边没有别的兄弟,绝对是最好的坏消息了。至少表示,在这场0.5与1的打架比赛在彻底落败前,我能多少寻得反击的契机。而当然,若能让我在倒地前回个几拳是再好不过了,即便後来得躺在病床上好段时间,相信我的心理调适也会快上许多,指不定还能当作未来子孙的床边故事呢。
「别着急男孩,谨记我们的训练。如果他冲过来,先用腿拐住他的脚踝,再用手肘打他肋下。如果不行,我会递给你一对长戟。」後头,我的战术教练不忘叮嘱道。
虽然欧罗巴斯是地狱里鲜见富有文化气息的贵族之一,体内血液汩汩流窜的魔族血脉,依然使他对战争抱持绝佳的关注与热爱。并且显而易见,这群来自地底的住民,始终没有公平对决的意识。
但先撇去话语间的合法性不谈,这样的笃定语气确实让我自信许多。得到了最佳後盾的支持,我於是也捏紧双拳,背对着他用力地点点头。
这时维克托说话了。「你......最近过得好吗?」
听见这句,我眨眨眼,一时没缓过神来。毕竟——抱歉,我刚是听见维克托的关心?甚至他的语气听上去还有那麽点......难以启齿?哦,我的天,那我肯定是听错了,骄傲的维克托就跟他的拳头一样,从来没有游移不定的示弱时刻。尤其他的对象还是我,他平时最厌恨的愚蠢沙包!想要他对我低声下气,那简直比我荣登拳击场第一勇将还要不可信。
欧罗巴斯显然也持同样想法。「别信他,泰勒,这显然是个无耻的假动作,他只是想唬弄你。趁现在赶紧架他拐子、先发制人!」他双手抱胸,语气威严地下指令道。我不着痕迹地瞥他一眼:我能理解这家伙这些天对职业篮球赛沉迷得过份,但我们总得懂得审度时势、别在危急时刻添乱,没看见现在气氛古怪的尴尬麽?
我沉默地站了会儿,先不接茬,持续观察现在的状况。显然维克托的反常反应让我抓不着头绪。可虽说如此,从小受的友善教育告诉我,若他真的愿意交涉,我也不该将他拒於门外。
「呃......还行吧。」於是静默半晌,我小声回应道。我愿意给他沟通的机会。可就如欧罗巴斯所说,在确认不是所谓「假动作」之前,我们的确没有深谈的必要。
得了我的回覆後,黑暗里的维克托像是松了口气。「那就好......对了,我替你准备了点东西,你先瞧瞧合不合适。」他拿起旁边的袋子,低头翻找着。我精神紧绷地盯着他。一阵窸窣声响後,他提着那袋东西向我走来。「你的背包不是坏了麽?我替你准备了一个。」他说,拿着那东西走出阴影,步步向我走近。
从我的位置看过去,那确实是个背包。素白色的款式,跟他正使用的几乎相同。但问题是,我不知道他为何此时才良心发现。毕竟我的书包已经坏了好些时日,并不断在他们的扔玩中变得更加破烂,他没理由这时才平白送我东西。所以,我合理怀疑这是另一起恶作剧。即便现在他的脚步放得多麽缓慢、生怕惊动我,但天晓得——我得耗费多大心力,才压抑住逃跑的慾望。
半晌後,他站到与我同一片阳光下。而我也总算抑不住情绪,缩身隐进黑暗当中。
「前天,我参加了我父亲的葬礼。」半晌後,维克托柔声说。
阳光染上了他浅金色的发与眉,使他的五官看上去愈加柔和,温柔模样对比记忆中有些陌生。「你说得对,我的父母向来不是好东西,他们做过比你我所知更多的坏事。所以在前些日子,我父亲也遭遇他应得的报应:子弹从他脑里穿刺而过,并在他的前额炸裂——如果不是法医监定齿列相符,我们甚至无法确认那是他。」
他垂下眉眼,悠悠地说:「至於我的母亲,她则在同一夜里拿走屋里所有值钱家伙,带着真相一走了之,至今仍不知去向——如你所知,她确实不是我的生母,又老爱在抽过毒烟後拿皮绳抽我,我也依然爱她——事实上,我深爱着他们。直到他们不在,我才真正意识这点。」
「前些日子,我独自参与他的葬礼,看着他的棺木,听着牧师唱颂祈祷词时,我的心里想了许多。包括那曾在我脚边流淌的腥红血液、午夜梦回偶尔忆起的凄厉喊叫,以及父母彷佛永无止境的愤怒争吵。我总忍不住疯狂回忆那些......打从生母死後这些年,我像是浑蛋一样活着,交际一些坏家伙,也做了许多错事。然後,我想到了你——」
我瞪大眼睛看他。维克托抬起眉眼,不偏不倚地直视我。
他态度肃穆地说:「我知道,这段时间对你造成的伤害,是区区几句歉词无法了结的。这我很清楚,也无意反驳。那阵子我就像疯了一样,迷失了心智,找不到情绪宣泄的出口,只顾将心里所有矛盾与冲突加诸在你身上——我得知你没有父母,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我才在你身上看见了自己......那天,你站在台上,模样畏缩懦弱,闪烁的眼神有如诉说你恐惧世间的一切。看见这样的你,让我感觉心里最深层的秘密像是被扒开似的......我没有办法原谅、无法忍受你明目张胆的怯懦。因为,我在你眼中看见自己,看见我心中最真实的无助。内心有个声音告诉我:必须击溃它,我才得以解脱。」
「但现在,我不愿再拘泥过去了。」维克托牵起嘴角,但并非从前那样张扬骄矜的笑容,而是某种释然。「他们死了,但我必须继续活着,於是我下定决心,打算正视及修正自己的一切错误——至此,我必须先向你致上最高的歉意,我知道,你现在或许无法即刻接受,但我会用往後无数年努力补偿一切......希望你能收下这个,让它作为我们友谊的开始。」他走上前,微笑着将背包交予我。
我看着他,没将它接过手。
「如果你真打算道歉,为何地点选在这里?」我看着他。阳光下维克托的完美笑意,逐渐僵滞在他的嘴角,「你仍恐惧承担错误,维克托。你依旧恐惧一次对弱者的致歉,危及你在他人心中的地位。所以过去,你大可无数次在大庭广众羞辱我,将我践踏在你的鞋底下,逼我舔食食堂地板脏污的酱汁,甚至频繁让我倒卧在被刻意毁损的木椅中。而现在,你希望能重获好名声,於是你想起了我——但事实证明:你的善良终究只能活在黑暗里头。」
我看着他愈渐青黑的脸色,语气平静地继续道:「也许如你所言,没有父母这点,使毫无交集的我们确实有了些许连结。但请你清楚:你终究不是我,永远不会是。因为即便我再如何弱小,人格也从来不卑贱——所以,请别再说『你是我』、或者『我所得到的曾经伤害本是因我而起』。你所说的每一个字句,都使我恶心。」
我语气平和地说。
而直到离开学校之前,我不曾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