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维克托的状况并不好。
从我的角度看上去,除了鼻梁的伤以外,他的嘴角还有一块青紫色瘀青——以玛丽亚之名起誓,那与我绝对毫无关联!当时我光顾着瞄准那道高挺鼻梁,可没打算让别个五官平摊火力。
所以,我能臆测他或许也因由这场架,进而面临到一些家庭问题,并且,是远比无聊的禁闭时间更严峻的家庭问题。不过先不管这些,现在的首要议题是,无论那些伤与我是否有直接干系,维克托都不会轻易放过我。
他本来就习惯拿我出气,现在听完南森的那席话,铁定更将满腔怒火加诸在我头上。也许现在就恨不得送我前去地狱和欧罗巴斯作伴呢,想想未来,还真是晦暗的可怕。
上天保佑。当我正低头为自己的墓志铭措辞时,劳伦女士恰巧进门。她踩着一双黑色跟鞋,将成叠的教材放在讲桌上。听见讲台的声响,我迅速将视线从维克托的眼角瘀青收回来,感觉自己的小命,竟在十秒间死地重生。
「复活节假期即将来临,孩子们。」劳伦女士说。她一面整理手边的资料,将那叠纸张发送给台下学生。「我这里有一个坏消息以及一个好消息。坏消息是,我可以向你们保证,两个月後的英语期末考是前所未见的高难度,你们极大可能会面临重修。但请不必灰心,好消息是你们还有补救机会。如果不幸没通过考试,你可以选择与你的隔壁同学,於复活节假期间一同至市区博物馆访查。我需要你们拍摄的观览照片与五页A4的文字证明。月底前邮件给我,即算通过这堂课。」
劳伦女士语毕,引起台下同学们一片譁然。他们或哀叹期末考难度,或惊喜劳伦女士的慷慨通融。对此我可一点也不奇怪。劳伦女士是博物馆的荣誉委员,十分珍爱那些艺术与文物,希望学生能花点时间在上头也实属正常。
再退一步说,这项加分作业也与我没太大关联。我的各科成绩长期保持在水平以上,只要没出大差错,我应当不必担心这些。比起该死的英语期末考,我更需要思索的,该是如何保住我的头颅。
英语课继续。劳伦女士接着上次进度,延伸谈论关於莎剧里《李尔王》的愤怒与挣扎。自称「魔界大学士」的欧罗巴斯坐在第一排空桌,撑着下巴魂不守舍。从後头看过去,中学生的课桌椅之於他的高大身材,同样像张可怜的儿童座椅。不协调中带有一丝诡异的奇趣。
看着他的背影,我一面心不在焉的做着笔记,一面思索这样的校园生活着实挺难为他——无论是不合尺寸的桌椅,或者他不感兴趣的人类诗句,皆无法引起他的兴趣——可在悲叹之余,我只能祈祷这学期尽快结束。否则欧罗巴斯因为过度无聊,试图从老师身上找点乐子,那可就不是件趣事了。
下课钟一响,风一般的劳伦女士又踏着高跟鞋达达地走了。我将笔记稍作收拾,打算为下一堂的课程做点简单预习。就在这个时刻,我感觉有一片阴影笼罩住我,并在下一秒,我整个人被掀翻在地。
看着教室天花板,听着周边慌乱的惊叫,我可以感受来自左臂与头颅的剧痛,它让我有片刻失神。恍惚间,我感觉有人扯住我的衣领、将我带离地面。我憋红一张脸挣扎着,像是一只被割破喉管的缺氧青蛙,以粗鲁扑腾、争取下一口的呼吸。
距离我瞳孔三寸之外,有张狰狞脸孔恶狠狠地瞪视我。
「你觉得你能赢我,是吗?」维克托压低嗓音对我说。也许是因为缺氧,他的话语听来有些模糊,灼热气息喷发在我脸上,几乎能将我的睫毛尽数焚烧。
他举起手,将之捏成拳。我知道它下一刻就要落在我的身上,就像先前无数次一样。於是我闭起眼,近乎安详地打算接受维克托的致命一击,但还是象徵性地抬起手、试图隔挡一定的力道。
不料——那颗拳头最终并没有落在我脸上。因为,就在我抬起手的瞬间,轰隆一声巨响,扯住我衣领的力道顿时消失无踪了。
我被摔回地面。
「你是傻了吗,怎麽杵着任他打?」黑暗间,我听见一个带着俄语腔调的磁性嗓音不耐地说。
我睁开眼,扶着旁边椅子艰难地坐起来,只看见前方的课桌椅竟像是摩西分红海似的,被二分成两岸。维克托倚着墙瘫坐在三公尺外的地上,睁着一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我。像是看见一个三岁小男孩,呼哧一声举起三吨重的巨石。
我看着他,又看向站在身旁一脸不耐的欧罗巴斯,脑袋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周边不知谁开始鼓掌。渐渐的,口哨声与欢呼声纷纷在我四周环绕,它们闹哄哄刺激我的耳膜,使我的思绪更加纷乱。
看着这些簇拥在我周旁的欢声笑脸,以及完全意料外却真实上演的情节,乍然有个想法窜进我的脑袋——原来同一人面对同件事,也可能有不同发展。
这是认识欧罗巴斯的第三天。我的悲惨人生竟有了转折。
这是我第二次打架,也是第二次出入校长室。
被不知谁搀扶着进医护室包紮完毕後,校方派人通报我前往校长室报到——我知道,我或许会在那里遇见看见校长与导师,也许还有羞愤至极的维克托。他们会围绕着我,讨论即将给予我的惩罚,譬如留校看那些愚蠢的宣导片,或者担任某个假日的校园义卖志工一类的。
但我完全没想过,珍妮佛竟也会站在那。毕竟她是如此的......忙碌。
校长桌前,珍妮佛身着一件及膝西装质地的连身裙,规矩端庄的站在木椅前头。纯白的丝滑衣料搭配那张波澜不兴的苍白面容,更衬得她的形象透明与没有温度。
听见我的开门声响,她回过头来看我,一双蔚蓝的眼珠子里,依然没有任何情感表露。
打从第一面至今,我总读不懂珍妮佛的心思。
先前,我的父母皆是喜形於色的家伙,恨不得将所有心事写在脸上。每当我一闯祸,绝对是棍子加禁闭伺候。还记得十岁那年,我刻意弄坏女同学珍爱的笔,试图引起她的注意。他们被找去校长室约谈。从那天开始的往後七天,我只能趴着睡眠。
但珍妮佛却与他们不同。她总是一派清淡平和,像台不被赋予情绪的机械。没有喜悦,也没有愠怒——即便是现在,忙碌的周一被找来参与麻烦孙子的相关约谈,她的脸上也未见不耐。
可她愈不彰显情绪,我就愈是怕她。
由於我与维克托的状况不便再继续上课,珍妮佛直接载我回家。
十五分的车程里,没有任何言语交谈。我心情复杂地坐在後座,突然想起两个月前,下鹅绒细雪的午後,她也是这般沉默地载我离开南方老家。
那时趴在轿车後座,我看着喷着白烟的银色车尾,缓缓驶离我所熟悉的家园,像是生生的被分离了骨与肉。无论是那片草皮,或是环湖而建的破旧木房子,都存在父母与我的共同回忆。我们曾赤着脚丫在那儿相互追赶,彼此游戏,度过任何好与不好的时光。
需要舍弃这些,我并非全无怨尤。只是从前,我太过迷茫与畏惧,甚至遗忘如何哭泣,只晓得行屍走肉地虚度岁月。曾经,我以为这辈子就该这麽糊涂地过了,对世间的一切抱持无奈和愤懑,直到七老八十了,才厉声斥问天神为何不给予翻身的机会。
然而现在——我看向车顶。隔着车皮的另外一端,却存在着我悲惨人生的新变数。我不确定这是什麽样的感受,像是一个被丢进暴雪荒地里的无助旅人,有幸得到一双援助的手。那般惊喜,又那般的幸运。
我终於不必再畏惧於未知及迷途,踏实的令人想落泪。
也许,我无法肯定往後能存在什麽样的变化;也不确定欧罗巴斯能否真正救助我,脱离可怕的食物链底端,成为一个名符其实的「强者」。唯一我能确知的是,它千真万确的会是带我脱离困境的唯一救命绳索。
所以我必须紧握着它,直到不能再紧握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