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为什麽多情?」
「人为什麽不多情?人有办法不多情麽?」
「无情才不会内伤其身哪,多情之人,我可确定会活得很辛苦了,尤其像你这般好恶分明之人,每天批评万事万物,对甚麽事都心有所感,难道不觉得累麽?我若是你,才不到处找人吵架咧。」
「那你现在在跟我做什麽?」
「吵架啊。」庄周理所当然道。
「你看看你!」惠施发怒道。
「别凶嘛,我只跟你吵耶,你看过我去跟别人吵架吗?」
「嗯……」
庄周笑道:「我是真把你放心眼子上,心坎子里,才总是理会你,其他人,我哪里管呢?你日夜惦记那魏王,魏王可曾一时片刻想过你麽?」
惠施静默无语。
「人哪,有『心』这真君无时无刻在作乱,难免多情,可人若时时多情,受伤就太多。」
惠施瞥了庄周一眼,淡淡道:「这种胆小鬼一样的话,也说得出来,可不是你怕被伤害麽?」
庄周两只眼睛直溜溜瞧着他,笑而不语。
※
屋里的窗牖垂下麻布帘子,灯花微爆,火光阑珊,庄周和惠施躺在蓆子上,一同望着梁柱,一晌,那惠施突然道:「庄周,我要走了。」
「很好啊,我和你一起去。」
「我要去魏国。」
「那种地方,我就不必去了,亏你是个修罗场里出来的人,也不摸摸项上人头还安不安生,居然敢回去。」
惠施听了这话,似是默认。庄周乌黑的眼珠子熠着光亮,溜溜地斜撇着惠施,瞧见他的神色,便道:「还有些余话,料你是个倔强的主儿,不如不说。」话又说得惠施心痒难耐耐,明知庄周一向不屑前去大国,却不放心,便试探道:「我改变心意了,你真不和我一道去?一个人待在乡下,没了伴,有甚麽生趣?」
庄周笑说:「以为我不知道你?我若同你去了,此处不同别处,你眼里可再也容不下我。」
惠施听罢,更自无味,便坐起身来,拿起外衣穿上。庄周拉齐衣摆,整理袖子,也一道起来,看着惠施对着水瓮中的倒影整发、整衣,比平时更添一股自信,只是此时,脸上颜色并不甚好,使得庄周这一向话痨之人,也不敢多言了。惠施沉声道了句:「我走了,夜已深,你快些就寝。」他到蓆子边穿好鞋子,塞紧袜子,庄周只是默坐着看他背影。
惠施道:「一来,是我舍不得走,二来,咱俩同修许久,尽管主意不甚相合,你的情性,我倒也拿得七八分,知道你铁定骂我,我到今日才告诉你,明日我便早发起程。」
庄周道:「不是骂你,我是个什麽人,难道连你会走,这事儿我也不知?今年不走,明年魏王也召你回宫,只是告诉你,江湖风波恶,没了我,你自个儿珍重……」话至此,已有今生不见之意,惠施也听出七八分来。
这时,庄周才坐到他後头,却不愿对他的脸,只在他背後说:「你这次回魏,铁定作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官。」
「那你呢?你就不想麽?」
「欲求一多,常觉心里不满足,便不高兴,徒生事端。」
惠施听着,心窍没来由酸楚起来。「不满足能有何事端?这我是明白的。」微微侧了脸,往後偷觑庄周。
庄周却不让他看,偏偏要低头,说:「做官的人尤其不知足,不如江湖相忘,後会无期。」说完,转身要退到屋内,惠施忍俊不住,立刻回过头来,推了他的胸一把,低吼道:「平时大发议论,总说些『有情』『无情』之语,妖言蛊惑天下,如今还要来作弄我?这个贱人。」庄周抓着他的手,放在发热的胸脯上按住,道:「你摸摸这里,有没有心在?有心,难免有情,只是修道至何时,才能无心?我不知道。」
※
「你要天下做什麽?天下这麽大,你知道该怎麽用吗?」
「我自己一个人就过得很好,根本不需要什麽天下…大不了,只跟你在一起,成天斗斗嘴也不赖。」他又是那直溜溜的眼神,样子何其勾魂,语气却何其恬淡、无心,令惠施兀自焦虑起来。
「我不需要什麽天下人,便能自生。」
那你还需要我吗?庄周。
※
魏相府里,清冷的月夜,惠施倒卧蓆上时,庄周的身影,十年来,曾入梦三次。
庄周的吐息是温热而清香的,虽然他身材清癯,小酌之後,倒在他身旁睡昏了,醒来才发现枕着他的手臂,感觉也极好……可惜终究是他生命的过客,唯一能与他时常相伴,只有五车珍书,能确实用双手抓住的,只有相位。至於庄周,是大鹏鸟,是雨露,是空气,是抓摸不定的……
「怎能凭我的一己之力,牢牢抓住那只扶摇直上的鹏鸟?」
他往前伸手,碰见依稀的容颜,张开手,握住云散。
「江湖相忘,後会无期。」
惠施没去看庄周说话的表情,但他肯定庄周是笑着的,因为他不愿为任何人心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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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施下令在城中大搜三日。
「庄周的辩才早已闻名四海,我远不如庄周的天才,大王如此爱好虚名之人,为了在天下博得求贤的美名,一定会重用他。」
「我视之为生命的官位,还有我在魏国的布局,一切将不了了之……」
这是我生命中最看重的一切,哪怕庄周视之如浮云,若连这些都失去了,我又该拿什麽证明给庄周看?
「主公,庄先生来拜访您。」此时,看门的门子往堂内禀报道。
惠施的心里其实不安,更多的是歉疚,他知道来不及掩盖了,他自认是品性拙劣自私之人,即使是这样的他,庄周还愿意长途跋涉,过来探望他,这更显示出自己是全然不配与庄周平起平坐之人。
「帮我带他进来房里,你们就可以退下了。」
「是的,主公。」
寒冷的雪夜里,风尘仆仆的庄周和他记忆中的模样相去不远,只是瘦了,令人心疼。庄周的肩膀和头发上都带着几片鹅毛般的细雪。魏国冷,下雪,明知要从南方来到此处,庄周还是穿得很少。
此生还得重见庄周,惠施忍不住握住庄周冰冷的手,以为自己还在发梦。
庄周轻轻喊了他一声:「惠子。」他才回过神来,怕被仆人们看见,左右张望了会儿,确定四下无人,方喊了声「过来」,他一路周折,把庄周招来自己的房中,直到他的卧榻上,才解下身上的披风,令庄周挨着他坐下,替他披上,一边想:庄周若知道大搜三日之事,会不会觉得他真是虚伪之人?他偷觑庄周侧脸,看不出喜悦,也看不出不快。
庄周不看惠施,低着头道:「虽然我放弃天下,不愿为官,不知怎地,却始终仍想与你交心,明知道不能……此次是我不对,还来魏国为难你。」
惠施心头一震,「你说什麽?我不能懂。你和我辩论,难道不是为了教训我?也不是为了嘲笑我?更不是为了远播声名?」
「我又不是你,把你辩倒了,不能让我比较高兴。我知道你,所以我知道你无法理解我,既然如此,强要你赞同我,也没甚麽意思。」
庄周确实知道他,而且知道得很深;相反地,他到今天都还不能理解,庄周对他怀抱的,是什麽样的心思。
「如果全天下只有一个人能知道我,我希望那个人是你,但我明知道不能强求。如果全天下只有一个人能和我说话,我希望那是你。就算我知道你不愿意,我也很高兴,至少全天下,就属我一个人最认识你、最知道你。」
惠施见庄周脱下披风,竟是要起身作别了,忙握住他清瘦的手腕,阻他道:「等等…把话说完。」
「对不起,是我没做到江湖相忘。」
「不…庄周…是我不对,我怎麽傻成这副德性,居然怀疑你。等会儿,听我说一句就好…我这辈子未曾真正求过人,但就这几句知心话,你坐会儿,与我说说,我一定老老实实说与你听、这回,真正与你交心…!」
雪夜,庄周迳自离去,披星戴月,飞雪纷纷,惠施气透不过,积郁成疾。
途经惠施坟墓,上前吊唁时,附近村人原以为庄周会三嚎而出,或是鼓盆而歌,可是都没有,他只灰溜溜地跪在坟前,低着头,没人能看见他的表情,浑身缩着的模样,看上去与其说是悲戚,不如说是丧志。有路人途经,交头接耳地说:「名动天下的庄周,没有对手了!」
有好事者上前问他:「你妻子死时,也不见你这麽难过,怎麽惠施先生一过世,让你这麽伤心呢?」
庄周抬起头来,看着那人,路人们本以为他应该面带悲戚,没想到原来他面无表情,然而他字字句句,缓缓道来,讲起一个运斤成风的故事。
「惠子先生只有一个,他死了,谁来跟我说话呢?」
夜晚,他恍惚发梦,惠施轻飘飘来找他,只为向他说声「对不住」。庄周轻手点燃烛火,他俩同卧一张小蓆上,像曾经的岁月一样,静对彼此。
庄周发了肥胆,明知遭骂,还是往旁偷偷攫住一只手,却没握住的实感,轻飘飘的,如云烟一般。他按着惠施的手背,轻叹,早知当初走得太果决,如今心下也有愧,望着惠施,温言轻语道:「我没怪过你,是你不在,我太寂寞,我怎麽舍得怪罪你。」
「我们都没修炼到无情,是我伤了你,害了你。」
「我的惠子,对不起……」
天高云淡纵悠悠,牵马去无由。匆匆入魏难回宋,转飘蓬、生若蜉蝣。曾辩壕梁桥畔,梧桐树下偕休。
绿杨芳草睡东流,不作系归舟。江湖相忘无相沫,运斤风、再会安否?一叶扁舟花底,南冥杯酒重酬。
──风入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