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零星点点。
入夜的村子特别寂静,午後孩子们嘻笑声、邻居们相互问候声、广播电台声,在此刻悄然无息,留下此起彼落的蝉鸣。
秋天了,原来还有蝉吗?
吕善之打小就在都市,从未见识过乡下生活,缺乏许多会让乡下孩子笑话的常识。
即便如此,仅仅一天时间让她喜欢上了这里,朴素、温暖和人情味。
好暖,入秋了气温仍是这样暖。
她刚淋浴完,颈上挂着毛巾,换上木屐,随着徐若天的身影步出家门。
徐若天在庭院的长凳上放空,余光瞄见人影,让出个位子给她,两人并排而坐。
「在想什麽?」吕善之见他一人跑到外头发愣,猜想他有心事。
他沉吟半晌,垂下眼帘道:「在想要不要搬回来住。」
她愣了会儿,蓦然想起方才奶奶的话,深深打动了他们。
「想陪在奶奶身边吗?」
他昂首遥望夜空,默淡的星光落入眸中,「嗯,她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原本就不放心让她们单独生活,更不想来不及後悔。」
望着家家户户灯光迷离,听出他言语间的领悟,她的心糊成一团。
再怎麽拼了命把握,当手中攥紧的一切成了沙,谁还能感到万幸。即使当初再珍惜与爱人的每分每秒,失去她,仍是永无止尽的遗憾。
「你会挣扎是因为不舍在台北的生活吗?还是舍不得人?」她说,「我倒觉得在这里很好,反正哥哥、楚楚姊他们都不是会渐行渐远的人,如果是我一定选择回来。」
徐若天面向她,洋洋自得勾起嘴角,「喜欢这里吗?」
「是啊。」她毫不犹豫回答,「这里风景美,气温暖和,就连星星也特别亮。」
说着,她朝夜空伸出手,想像能捉住星星的画面,想要搜索颗最亮的星。
她看得出神,徐若天冷不防凑了过来,打断她的神游,她愣愣望着两人咫尺距离,发觉他目光直勾勾盯着她的手。
他说:「你的手好小。」
「是吗?」她收手,来回翻动检查,还是头一次观察自己的手,她开始好奇徐若天的又是如何?
想到了什麽主意,她侧过身正对他,朝他抬起手,「来比比看啊。」
徐若天不以为意,也抬手与她重叠。
肌肤碰触瞬间,她悄悄抬眸看了他的脸色,注意力似乎全集中在比大小上头,没有意识到她。
「我的手好像跟你脸一样大。」他轻哂。
一比对才察觉差别,徐若天的手整整长了两个指节,她混乱了,究竟是自己的手小,还是徐若天的手根本是巨人之手?
她悄然道:「你去玩一把抓的游戏肯定赚翻了。」
「能有什麽机会让我玩到?」
「之前药妆店有达到一定金额可以玩一把抓的活动,我正好达标,但我只抓起两个,而且都是男性用品,只好给我哥了。」她说,「下次如果还有,我会找你。」
徐若天忍不住笑出声,平时冷漠的模样在此刻化为乌有。
手与手交叠的触感,他恐怕是没注意到,但她却无法不去留意。
如同当初他对自己所言,下次、下次。
她沉静无息,眸子映出男人的笑颜,随他唇角上扬的角度,心登时无波无澜,静得可以。
情感打从心底滚滚溢出,牵制她的思绪,变得无法思考。
情不自禁,她轻轻曲起手指,与他十指相扣。
总算让他感受到了自己,然而并不理想,他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肃然,和蒙上一层冰霜的鹰眸。
时间似是凝结了,沉默甚是空寂,夜又深了一阶。
他抬眸对上她,幽深的双眸无比寒冷,低沉嗓音重重响起:「你做什麽?」
沉得让人心寒的一句话。她终於了解,自己一股脑冒起的那簇决心,还有追上前来的那股勇气,都不足以动摇他。
面对他的冷若冰霜,她的心一沉,又螁成了灰色。
「没什麽……」霍然放手,她逃避视线,慌张起身走向大门。
不让她离开,徐若天追上她,先一步挡在她面前,「你是在玩我?」
吕善之收起情绪,没有回应。
「从你问我和苏老师的关系开始,说的做的都让人有其他想法,听了我的警告你还是来了,有心无心,我不懂。」
吕善之仍默不作声,面露冷静,让人猜不透她的心思和意图。
「你来到这里,想要得到些什麽?」
不想再拐弯抹角,他狠狠加重语气问:「我这里一无所有,你想要什麽?」
她抬头,沉沉望他。
「我想要的东西不在你那。」她沉着,言语间藏了层层惆怅,「大概是埋了,和你爱的人在一块。」
徐若天愣怔,一时哑口。
对上他的气势汹汹,她毫无畏惧,「我是听了你的话,早就看见结局了,但是现在却在这里,我也觉得不可思议。」
这番话简直明白摊开了自己的心意,徐若天想起今早她也是这样,不顾一切横冲直撞,现在也仍然,不屈不挠。
沉了半晌,他双唇一开一阖,不敢置信,「你是认真的吗?」
她认为,错过现在,就永远也不会说了。
趁还年轻时努力,趁还能跑时狂奔,趁还有勇气时,就要将其全部赌下去。
尽管输吧,就算没有终点,至少有跑起来,路上风景很美,还不至於遗憾太多。
「莫内再婚一事你知道吗?」她眸光坚毅,包覆着柔软,「虽然深爱病逝的妻子,但他也有再去追求幸福的权利。」
她继续说:「你明明有资格得到幸福,谁也没说不可以,却要被自己的愧疚困在原地吗?」
徐若天歛下眼眸,静默良久,沉沉道:「我不是个应该被喜欢的人。」
「就算不是。」她说:「我也喜欢了。」
她的真心和单纯太过白净,令他满是疮痍。
「我不值得,没有办法回应别人,也不想拖累别人的未来。」一想到有人会因为自己而心疼心伤,却无法给予回报,他就无法冷静以待。
「也许我不再有感情,也许我的心里永远住着胡谨沂;也许我会继续这样活着,也许我的时间早就停了。」
他的声音渐渐沙哑,沉重地谁也无法承受。
悲伤小曲入了耳,她的心登时揪成一团,在伤口淋上醋,酸疼得不得了。
这就是他的真实想法,这就是为何他不愿意再敞开心胸,再选择爱人。
他觉得自己只能这样了,已是个无心之人,哪里值得被爱。
不爱人,不被人爱,身为一个人,哪还有生存的意义?
「也许我随时会觉得疲惫,然後消失。」他阖眼,再次睁开时,湛蓝不再。
他含情脉脉,柔声道:「如果哪天我消失了,你找得到我吗?」
还记得他们再相见时,她对改变甚多的他产生了许多疑问,为何他变得低调安静?为何他总是与人隔出距离?
为何明明有双美丽蓝眸,要戴上变色片掩盖?
如今,她领悟了一切。
为了日子平淡,为了睡个好觉,为了无味的人生。
将湛蓝眼眸染上混浊,让天空失去颜色。
抛开思念,埋葬回忆。
然後,放弃自己。
吕善之沉沉抬起手,动作缓慢,抡起拳往他臂膀上落下,拳头轻轻绵绵。
她面无表情,摸不着是怒是悲,拳头慢而无力,大抵只是推了他几下,他不动如山,静静接下几颗拳头,不明所以。
持续半分钟,她再次挥拳,脸上的泪水随之滑落。
见泪珠划过她的脸庞,徐若天惊愕失色,心不禁一揪。
她哭了,静静地哭了。
为自己生气、悲伤,甚至失望,想要狠狠教训他,却又难过得无能为力。
真心摆在眼前,他怎还能避而无视。
他心一慌,缓缓迈步凑近,伸出双手将她揽进怀中,「我说笑的……」
听她在怀里细细呜咽,他轻声道:「对不起,别哭了,我只是随便说说的。」
「不要再说这种话了……」她拽着他的衣裳,憋着哭腔,颤抖着嗓子竭尽全力道:「能不能答应我,一定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活着……」
心被眼前的女孩熨平了,徐若天眸光柔情似水,轻抚她的发丝。
面对他的冷漠,总是带给她灰心,一股气上前来不怕被拒绝,却会因为自己一句话伤透了心,哭得梨花带雨。
就算他的世界已是末日,还有个人要他不放弃,要好好活着,不要让人挂心。
「好。」他哑着嗓,又答了一声:「好……」
未来用爱感化谁,谁能改变了世界,奇蹟是否发生都难以预测。
夜更深了,深得不见底。
人生还很长。
长长路途,两两相伴,是她能想到最浪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