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礼拜过去了,日子一如往昔,除了上课时间,吕善之鲜少和徐若天见面,特意与他的作息错开,没有交集的生活倒也过得平淡。
但,心里还有疙瘩搁在那,让人既闷又不自在。
想赶紧找到机会和徐若天和好。
才刚产生这样想法,机会便从天而降了。
周六,天还未亮,客厅传来徐若天和哥哥对话声。
他们尽可能压低音量,还是漏了些声音飘进她房里,窸窸窣窣,将她吵醒。
前段她意识还有些模糊,没听清,直到徐若天说明天晚上回来,哥哥带着犯困的声音应好,门开了又阖,框框啷啷的,让人难以再次入睡。
大约花了十秒醒脑,决定走出房门查看,看见哥哥,她睡眼惺忪地问:「你们起得好早,老师去哪了?」
吕成之打了个呵欠,坐在沙发昏昏欲睡,「回嘉义老家去了,每年这时间都会回去扫墓,顺便和家人聚聚,明天晚上才会回来。」
清明还未到,近期也没什麽特别节日,她讶异问道:「这时间去扫墓吗?」
他揉揉眼,神情泰然自若,「对啊,因为今天是胡谨沂的忌日。」
她愣了会儿,「……谁?」
「胡谨沂啊。」见她一脸狐疑,他才迟迟送上补充:「徐若天的前女友。」
重重一槌击在她的脑门上,吕善之整个人按下静止一般,怔在原地。
空气凝结於此刻,几乎能感受到心跳停止的安宁,耗费好长时间才消化完这一句,她早已意识到的事实。
虽然心理早就有所准备,还是抵挡不住当下的冲击。
果然是这样啊。
果然……
不和人交心,是因为你的心里已经有人了;不和人创造新的回忆,是因为你不愿舍弃旧的。
你宁愿拿自己的未来埋葬回忆,也不愿再信人生。
五味杂陈,她努力忍住情绪,问:「他前女友……过世了吗?」
「他没告诉过你吗?」
吕善之摇头。
「嗯……虽然谈别人的事不好,但依他的个性应该是很难主动坦白。」吕成之纠结良久,终究妥协,「好吧,虽然我也不是很熟,就告诉你一点我知道的事吧。」
吕善之专心聆听,他娓娓道来:「当时徐若天的妈妈住院开刀,碰巧在医院认识了胡谨沂,但她三年前病逝了,好像受癌症的苦很多年,由始至终都是在医院度过人生的。後来,他们将胡谨沂的骨灰运回家乡,徐若天老家也正好在附近,每年都去扫墓顺便回家和家人聚聚。」
「胡谨沂改变了徐若天太多,好的坏的都有,他真的用情至深,甚至考虑求婚,可惜还来不及实现,他们的故事就止步在那了。」说到这,他长叹,「徐若天没有什麽情绪低迷的时候,一直都是现在这个样,反而更让人担心,他心里有太多遗憾,没人知道能怎麽帮他。」
她按捺住激动,忍不住问:「他一开始就知道,胡谨沂得病了吗?」
吕成之无奈颔首,「明知道这段感情没有结果,他还是坚持陪她走到最後,怎麽劝也没有用,都是他心甘情愿的。」
得知徐若天的过去,吕善之沉吟不语,百感交集。
「这条路很漫长,也许会疲惫会厌倦,觉得这样活着太辛苦,觉得自己不可能有力气走到出口,但它确确实实存在。」
「如果你认为这一切都是命……那就不要认命,跟它抗战到底。」
他曾以一个老师、朋友的身分鼓励她……而今忆起,内心惆怅感伤,字字句句皆是他自己做不到的。
他不相信有出口,听天由命,任由上天决定自己的去留。
他无所谓,因为再也没有什麽可眷恋。
「在夫人生命倒数的日子里,莫内画下了一幅幅有她在的风景,清楚自己什麽也留不住,唯一能做的,只有将思念的身影留在画里。」
无法想像,他究竟是抱持着什麽样的心情说出这般话?多麽让人撕心裂肺的一段话,竟出自感同身受的人口中……
她终於明白为何房里的画参考《绿衣女子》,终於知晓为何一笔一画如雨如泪。
他推了她一把,却没有拯救自己的力量。
至今他仍在泥沼中,早已放弃挣扎。想到这,心酸难受得可以。
她想要拉他一把,即使力量不足以将其拉上岸,能伴在左右也就心满意足。
这样的想法在心底愈发清晰,她终於明白,会不了解自己的心意,一部分原因是否认自己,否认打从心里发出的声音。
徐若天说过,她什麽也不告诉他,又有什麽资格想了解对方?
她讨厌自己的不坦率,要人坦诚,必须自己先敞开心怀。
内心不再旁徨,不再对未知感到恐惧,她终於下定决心,勇敢正视自己的心意。
绕了一大圈,在此刻,找到了心之所向。
勇气从脚底滚滚涌上,浑身登时充满力量,连自己也觉得神奇,就凭着一鼓作气,身子不由自主动了起来。
她匆匆奔进房里,胡乱抓了把衣服,扔进袋里。
见吕善之拎着袋子跑进跑出,吕成之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搞得一头雾水。
她冲到玄关穿鞋,「我出去一会儿,回头再给你传讯息。」
「啊?你牙没刷脸没洗,穿着睡衣是要去哪?」
「我急着出门,待会再跟你说!」
「什麽?喂……」不待哥哥回应,她急急忙忙出了家门。
来不及换下朴素土气的T恤短裤,她不顾形象在街上奔驰。
任由长发随风乱扬,随着天色渐亮,空气清新,步伐愈是轻盈。
不再被顾虑困着,一下子云开雾散,眼前的道路变得清晰亮眼,让人更加笃定自己的选择。
总归一句徐若天名言,不要认命,抗战到底。
经过几条巷子,拐了几个弯,到达公有停车场,一眼望见已发动的黑色轿车正低响着,准备行驶,她拔腿上前拦住。
「等等……!」她奔到车前,顾不及自己气喘吁吁,忙着朝里边的人喊话:「我也去,带我一起去。」
见她走到车旁,徐若天愣了半刻,按下车窗,「你怎麽在这?」
「我听哥哥说了就来了,前几天的问题,我现在就给你答覆。」不再畏惧被拒绝,她语气坚定,「我虽然对禁区没兴趣,但如果里头有我想要的宝藏,我就会闯。」
吁口气,她又补了句:「我闯了,所以才在这。」
吕善之的举动太出乎意料,语出惊人,像告白一样直接了当,几乎是抬头挺胸宣告,她正踏出进入禁区的第一步。
难得见到徐若天一脸惊愕甚至语塞,从旁人角度看她可能挺洒脱帅气的,这是她初次鼓起勇气主动,从没想过会对一个男人如此执着。
不等徐若天回应,她自动自发走至另一侧车门,敞开门坐进副驾驶座。
「你说我们对彼此都有所保留,先前的确是,但现在不一样了,你想知道什麽我都告诉你,我们公平相处,行吧?」她拉上安全带,冲着他潇洒一笑。
没有应答,深怕他勃然大怒,她又开始怂恿:「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你想静一静,我随时都能隐形,如何?」
被她的气势牵着鼻子走,徐若天哑口无言,回过神,既无奈又好笑。
「你是土匪吗?我也没答应就直接破门而入了。」
没遭到拒绝,他看上去不愠不火,恐怕是默默同意了,她心情随之飞扬。
「你答应了是吧?那就赶紧出发吧,天完全亮了,车程也要两到三个小时吧。」
「……拿你没辄。」徐若天压下排档杆,踩动油门,快速驶离停车场。想到要在老家住一晚,他问:「你有带衣服吗?我们可是明晚才会回来。」
「有啊。」她拎起手中袋子,在空中晃呀晃。
瞥了瞥皱成一团的塑胶袋,他满是嫌弃,「我还以为你带着垃圾,没别的袋子吗?」
「没办法啊,我怕你走了,胡乱抓了把就带出来了,来不及梳洗也还穿着睡衣。」她委屈巴巴,现在才想起自己狼狈的仪容,实在难见人。
不敢相信,她焦急、她鼓起勇气,都是为了自己。
徐若天边操控方向盘,边睨她一眼,短袖短裤的怕她着凉,趁着红灯,脱下薄外套给她披着,「穿着吧,晚点带你去买条长裤。」
道了声谢,吕善之蜷起身子,嗅着上头沐浴阳光後的香味,熟悉且令人安心,她心满意足阖上眼。
「还想睡吗?」
「嗯……」她细声道,「半小时後叫我。」
「睡得好好的干麽叫醒你?」
「你一个人开车那麽无聊,我睡着多不公平啊。」她再三提醒:「一定要叫醒我,要记得喔……」
抵挡不住她善良的固执,他轻哂,「好。」
又是一个秋,是个静谧伤怀的季节。
失去生命中的挚爱就在这一天,往後几年都是静静地,屏息度过。
可这次不大一样。
风景、气氛、心情全变了,长途路程不再孤独冷清,路道旁枫叶飘落美如画,气温凉爽带点暖。
这个秋,有个女孩在这里,奋不顾身朝他狂奔而来。
不顾一切,动摇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