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苳年端正着身姿坐在车上,背脊後的软垫搁在那似乎没什麽用处,白费了苏邵真一片苦心。
蓬子外头雪飘的愈来愈大,车夫头上的软毛绒罩耳帽上头积雪白茫茫的,冻红的指关节和鼻头都有些乾裂,他正准备找找看身上有没有什麽多的、能取暖的物件,结果一摸进兜里就碰到了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一一苏邵真走前给他塞的纸条。
他连忙拿出来摊平,一个字一个字的看,看到最後忍不住弯起了嘴角,呼出一口气来把那张纸塞进钱袋里,心情颇好的开了口:「师傅,今天还要拉几趟啊?」
「回爷,两趟。」车夫抹了把脸上的雪水,「现在这世道,能赚钱都不算苦。」
柳苳年又陆陆续续搭了些话,车夫见了那枚令牌後明显态度恭顺许多,只要柳苳年问出了口,他就绞尽脑汁的答,一路上雪愈飘愈大,车夫停下来喘了口气,拿出兜里的粗麻手套僵硬的戴上。
「抱歉,爷,可能得稍慢了些。」
「没事,辛苦了。」柳苳年含笑点头,要说这玲珑堂的线人,他还是信得过的,虽说撒手不管了许久,但现在这麽看来,苏邵真也还挺能耐的,「这年头要保着一方清净,不容易啊。」
车夫对此默不作声,脚程却快了些许,柳苳年手撑着下颚,手肘搁在膝盖上,脑子里想的是方才车夫板正姿态吐出来的那句话:
“铜六、铜五,双龙抢珠,叁龙入。”
若是外人听见了,估计很难理解,但这也是玲珑堂之所以成功的地方,光看这个以十二生肖、子丑寅卯、金银铜铁组合而成的密信通报术,又将街坊巷弄皆用一种特定语言代指,敌人数量与多寡配合强弱予以汇报,复杂程度非一般人所能驾驭。
首先这个铜六、铜五就挺有意思的,在强度仅仅排上第三阶,人数却挺多,大街上加起来十一个人围堵苏邵真一个,到底什麽仇什麽愿。
柳苳年心里想着,嗤笑一声。
好家伙,怕不是整日花楼酒街勾三搭四,抢了人家小老婆,被仇家找上门来,追着赶了两条街。
「爷,到了。」
应着车夫的话,黄包车在漆了红柚的木桥旁停下,柳苳年轻轻一跃,稳稳地踩在白光闪闪的雪上,回过头来朝着车夫扔了包亚麻布包着,已经烧红的煤炭块,「拿着,暖暖手去。」
车夫接过,睁大眼睛刚要开口说些什麽,柳苳年已经走远了,拨开麻袋一看,里头居然藏了两银圆。
「这、这!四少爷!四少......!」车夫回过神来急着要喊,他是真收不得这些钱,拉一趟顶多几铜圆的酬劳,哪来银圆的份?连忙扯着嗓子又嚎了句:「四少爷使不得啊!」
柳苳年皱起眉来,难得积点阴德怎麽各各不识货?
「旁边就是无螭河,不要就扔了。」
「不是,这不合规矩!」车夫面有难色。
「玲珑堂没有这个规矩,硬要说的话,我当年并没有定下这个规矩,现在的堂主怎麽改,那就不关我的事了。」柳苳年背对着他,月光在他青丝上游动,像一条银蛇,鳞片熠熠生辉,双眸里蕴藏着深潭似的陈黑,稍微透点光,才能发现,那藏在最深处的一点无暇,「师傅,今天就当作没见过我,那是你的封口费,不要再给脸不要脸了。」
车夫倒退两步,忽地就「噗通」一声跪了下去,颤着声儿沙哑道:「我没猜错、我没猜错!您果真就是渡年堂主!只是没想到......」
「......师傅还有下一单吧。」柳苳年冷着脸断了他的後话,一挥袖隐入了小巷口,留下单薄清冷的四个字:「慢走不送。」
苏邵真踩在砖头上,用手臂抹了把自己颊上的血迹,抬头一看,呼出一口气来,抱怨道:「啧啧,月光是挺亮,怎麽这个巷子口这麽黑呢,嘶......该不会是血流进了眼里,给浊了不成?」
刚想要拿袖口直接呼噜脸上,转念一想,等会还要跟柳苳年吃饭去,怎麽能脏了行头,於是弯下腰去从屍体的衣摆乾净处撕了几块布料下来,讲究的抹起了脸。
也不知道柳苳年这会到了没?自己还得出去迎接迎接才是,苏邵真一想到这里嘴角弯起了不止半点,手上动作迅速了起来。
「老板,这里有水。」秦逐端着一盆刚打来的河水,稳着步伐子朝苏邵真走来,他做苏邵真的这麽多年了,好像兼职了一点保母的工作,杀人灭口样样都来,还得兼顾清洁现场,「要先洗把脸吗?手也沾上了吧。」
苏邵真回过头,接过盆子,放到破破烂烂的木箱子上,将手毫不犹豫的浸入水中,仔细地清理乾净,连指甲盖都不放过,秦逐面无表情,实际上是看得心惊肉跳,这水冰得很,苏邵真竟然可以就这麽若无其事的洗十分钟以上。
「布呢?」苏邵真洗好脸,睫羽直滴水,水珠从下巴滑落,薄唇冻的发紫,鼻头还有些红扑扑的,「我拿什麽擦?」
「......」秦逐汗颜,忍辱负重的伸出了自己的手臂,啪擦一下,撕了一条碎布条下来,「老板,请。」
苏邵真先是似笑非笑的瞪着他看了两眼,随後接过去将就着用了,水盆子被秦逐先一步接走,他不好意思说自己还想洗洗发尾,只好作罢。
就是怕满身的腥味,柳苳年会犯呕。
「鋥辛,把现场打理一下,屍体让青松帮的弟兄运回去扔郊外乱葬岗,这十来个都是些杂碎,没什麽价值。」
苏邵真话音刚落,一道黑影从壁上蜻蜓点水似的一跃而下,月光下仔细一看,俨然是一个留了长辫的少年家,只见他天身笑脸,一双灵动的桃花眼看谁都是含情脉脉,唯有一身杀伐之气难掩。
「是。」少年应声,单膝跪在了苏邵真跟前,身披蓑衣,头上戴着染了色的斗笠,下半场脸隐没在了黑纱之下,刀刻似的面容薄情中带了一丝雅痞之气,「保证给您办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