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苳年的房离家主厅最远,石子路铺了整整一条,走上去时脚下嘎吱作响。路旁的野花刚伸出嫩绿的苗子,在寒风之中有种被“摧残”的错觉,柳苳年刚应下来带人进来时没想过太多问题,可当苏邵真确确实实地踏入了这个园子,他才意识到什麽叫做“面子”。
「这......这破屋给谁住啊?」苏邵真停在花径的右侧,指着那栋断垣残壁似的砖屋,毛帽下的脸看起来有些傻呼,「唉不是,这都漏风了少爷。」
「反正不是老板您住的。」
柳苳年面子挂不住,口气不免强硬了些。
苏邵真只是有些惊讶地瞥了他一眼,也没多说什麽话,手里攒着那颗糖,觉得新奇,於是小声的又问了句:「是下人住的吧。」
这让他怎麽说?
柳苳年神色复杂的一跨步,踩入黑黝黝的泥土地里,头也不回的迳自往前走去,良久,才冷冰冰地回道:「是我住的。」
「你住.......!」苏邵真诧异地挑眉,猛地见到柳苳年被地上的小土丘绊了下,往前扑去,於是下意识的叫出声来:「哎!」
他一股脑的把糖塞进口袋里,火急火燎的冲上前去扶住了柳苳年的手臂,又语无伦次地开口:「您咋这麽缺心眼儿呢少爷,差点惊死我了!」
柳苳年身上穿的不薄,毛衣的厚度却没阻绝苏邵真这麽一拽时产生的热度,他几乎是觉得自己的骨头要被他拗过去了,有些疼、还有些说不清的气恼。
「谢老板关心,柳某身子没那般不经摔。」他瞪着苏邵真不请自来的手,等站稳後,才咬着牙婉拒了他的搀扶:「苏老板还是多注意脚下便好。」
苏邵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还紧紧攒着人家手呢。
「呦,抱歉。」
「......无事。」柳苳年看着他收回手,「还请您在屋外稍做等候。」
苏邵真不好意思再多要求什麽,脸皮突然就薄了,只好闷闷地点了个头,「有劳了。」
他目送着柳苳年进屋去,这才大方地打量起这栋东破西破的老屋,是旧式的平房,就那麽一层,看起来又挤又小、还寒酸,外头刷过的油漆都斑驳了,墙面有几个乌黑的脚印,看来连个孩子都敢踹这柳四少的墙。
这房的门是木制的,木板下被砸了个洞,也不知是老鼠咬坏了,还是人为的,总而言之连开门都有困难。
「就住这破地方啊?」他喃喃自语,有些小心疼。
就在这时,一旁猛然传来一阵女孩爽朗地笑声:「是啊,晚上睡觉那风可冷了!」
苏邵真警戒心不低,以前当叫化子时游历惯了,遇到衙门的人就跑,街上拿小黑驴的人也不能惹,反正睡觉就没安稳过,可......可这女孩什麽时候来的?
「先生,咱是初次见面吧。」女孩仰起头来,一张艳丽张扬的脸蛋儿被寒风冻的泛红,可就是怎麽说呢,头发乱的不成样子,看起来还溽湿着,贴在额头和脸颊上,有些说不出的狼狈,「我是四少的丫鬟,没见过吧?是不是吓到您了?」
苏邵真皱起眉来,向後退了一大步,脑子有些转不过来,「是是是,可吓死我了,我说你这小姑娘怎麽搞的这般狼狈?」
「嘿嘿,这倒没什麽,就打了一架......呼呼两拳!打的那帮孙子唉唉叫!」女孩大笑出声,在半空中装模作样的挥了几拳,水珠溅到苏邵真脸上,惹的他的眉头又锁的更紧了些,「结果一踉跄不小心给掉水里去了、啊啾!冷死我了!」
苏邵真原先是不想搭理她的,就当是哪来的疯婆娘,也不是没有见过,可当她举起手来的那一霎那,他却见到了那个令他这辈子都无法摆脱的恐惧一一王字印。
「姑娘......」他艰难的大口吸气,像是要把自己肺里的空气全吐出来似的,可那萦绕在周身与口腔中的血气,却彷佛融入了他的骨子里,脏了他的命,「你这手......这手......」
原本还喜孜孜的女孩,抬头瞧见他这副模样,也顿在了原地,手臂搁在胸前,攒着衣衫,笑容慢慢僵在脸上,取而代之的是眸里那一闪而过的惊惶。
「你这手上怎麽还有王字印?」苏邵真逼迫自己冷静下来,语气却还是止不住的打颤,「什麽时候烙上的?」
「......」
女孩摇着头倒退两步,咬紧了唇瓣,细碎的发丝下,她的眼神锐利凛冽,手背到了身後,似乎极力的在隐藏。
「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她那泪水忽地就涌了出来,啪嗒啪嗒地落在了融化的雪地上。
苏邵真蓦地心脏一抽,彷佛这雪的反光能将他千刀万剐,女孩哭的隐忍而克制,为什麽......为什麽这种事还是在持续发生?他不是已经......
「小桔儿?」
柳苳年手里捧着两个柑橘,用白手帕托着走了出来,他一眼就看到站在雪地里扒拉脸的女孩,赶忙加快脚步走了过来,「怎麽了?」
「她.....」苏邵真正想解释,却被柳苳年塞了一手的橘子,话都还来不及说,就看到柳苳年弯下腰去,二话不说便脱下了身上的厚毛衣,细心的套在了还红肿着眼睛的女孩身上,顺带揉了她湿漉漉的头毛一把,才小声催促道:「乖,去找你蓉儿姐,哥哥办事,晚上才回来。」
女孩含糊不清的吸了吸鼻子,应了声好後,瞥了苏邵真一眼,赶紧跑回屋内,柳苳年目送她进屋後,才如释重负的呼出一口气来,「走吧。」
「那姑娘......」
「小桔儿不是一般孩子,您别太刁难她。」柳苳年瞪了他一眼,苏邵真哑口无言,他今儿被打断几次了?
「唉少爷,咱没刁难,就这桔儿她那伤是不是与王狗逼有关?您就跟我说说,是还不是?」
柳苳年从他手里拿过一颗橘子,熟练地拨开外皮,指尖沾上香甜的汁液,在空气里慢慢发酵,变得有些醉人,「是。」
「可他不是早八百年前就被我给铲了吗?」从他一上任开始,就直奔王毅而去,花了两年时间,王毅商舖才从这京城里彻底消失,「这是又崛起了?」
柳苳年嚼了两口,眯起了眼睛:「蛇鼠一窝。」
「王毅和军政府有联系,当年您铲除的是他明面上的据点,那暗地里呢?他的走狗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您太小瞧他了。」
「若是想真正打击他,您得从军政府手里找到突破口,让他没了後援,剩下的才是乌合之众......」
苏邵真愣住,眼前的人和当年那个坐在炕前,手里拿着树枝戳木炭、给他分析如何一步步搞垮对手,坐上家主之位的柳苳年,似乎又鲜活了起来。
「我是小瞧您了,少爷。」
柳苳年弯起眉眼,舔过唇边透亮的水光,橘子在他的手里像是什麽稀世珍宝,一举一动极其诱人。
「苏老板,您念念不忘的柳苳年已经死在了十六岁。」柳苳年扯开一个自嘲的微笑,一字一句说的无情又冷冽,「现在你眼前的,只是个不被老爹重视的穷酸货罢了。」
「我劝您尽早断了念想,离这京城愈远愈好,免得染上一身腥,最终穷途末路,抽不了身。」
苏邵真嗤笑一声,夺走了柳苳年手里剩下的半个橘子,「想的真周到,可我当初杀伐起家,背负多少罪孽,现在才担心我......您怎麽不嫌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