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再次来到了这个阒黑封闭的地方,昏暗不明的石造走道,潮湿闷热的空气,不论哪方面看都令人无法忍受长时间待在此处。
他其实并不喜欢,平时也除非公务需要,否则绝不踏进这里,每每有这想法时,他都会对那全身暗色系的同僚需要长时间待着这件事感到敬佩。
但为了调查真相,这段时间他很频繁地进出地牢,为了从谈话中得到些什麽,尽管每次的结果都令他更感迷惘,甚至痛苦着。
手指不由自主地轻颤着,祖母绿的眸子暗暗垂下时,两个轻拍便分别落在他腰的两侧,抬起头只见一左一右的两人目光里满溢的关切,希欧.暴风扬起笑容回应。
出发前大家居然都争着要陪他前来地牢,他可真是第一次看到大家这麽热烈,平时讨论谁出什麽任务也没这麽热络,在他开始怀疑某些人是不是单纯想凑热闹时,他们圣殿的两大龙头直接说他们自己陪他走一趟,想起这场小纷争他有点就哭笑不得。
他的兄弟为了自己如此尽心尽力,他再也没有惧怕的理由、也不想再逃避了。
在最前头领路的审判小队副队长--他记得他叫作维达--在一个转角忽地停下脚步,跟随的三人不得不一起滞住步伐。
拐过这个弯,再一路直走到底就是那个人的牢房,那是个最阴暗潮湿的地方,在他的记忆中是这样,尽管对停下的原因感到不解,但很快地他们都明白了。
是歌声。
细小的,压抑的,由乾净清冷的女性声线组成的歌曲隐约地传了过来,不仔细倾听便会自耳畔溜去,什麽也不剩。
绿眸微微地睁大。
「她偶尔会唱歌,但只要靠近点就会停止,或许是不想被听见吧。」将声音压至气音,维达向身後三位骑士长说明道。
「……就向赛壬一样……」如同失了神,希欧喃喃说道。
格里西亚听见了那句含糊的话语,不解地侧过头欲问些什麽,身旁的蓝发青年却忽地往前走去。
踏出转角,脚上的盔甲触及地面,那细微的声响发出的一瞬间,幽幽回荡在这空间内的歌声便立刻停止了,余音溢入空气之中,只剩墙上火把燃烧的劈啪声响。
「太阳,审判。」被唤到名字的两人只能看见希欧的侧脸,那碧绿的眼正遥望着,那条路的尽头,「我认得那首歌,以前依凌姊姊唱过的。」
就着脑中的记忆,他从歌曲停止的地方接续着哼了几句,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着。
「那是好的开始。」雷瑟低沉地回应道。
解开了锁推开门,金属在石制地板上磨擦出了锐利的声响,他们看着里头的那女孩因注意到而稍稍抬起头,见到来人又垂下。
「今天是最後一次的讯问了,小姐。」雷瑟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直视被箝制住四肢的她。
光站着就能令人感到压迫,雷瑟背对着昏暗的火光这般姿态时常令犯人惧怕而松口,但她只是低低地笑了几声,仰起头毫不畏惧地回望,「结束之後是放了我呢,还是将我处刑呢?」
格里西亚抬手,点了几个圣光球起来,让这阴暗的空间明亮了许多,几天下来只有微弱火刚照明的女孩则是畏光地眯起了眼。
「那麽,第一个问题。」没有理会对方自嘲似的问题,雷瑟不为所动地迳自提问,「你的名字。」
希欧站在两人後面,一瞬也不动摇地注视着那人,看着她听见这问题後显露出不解,这也是自然的,像这麽基本的事必定一开始就问过了,她会为现在又问这件事感到疑惑也不奇怪。
心脏跳得又急又重。
「依凌.苍井。」清冷如冬月的嗓音和他记忆中的几乎吻合,除了那对着小时候的他才会展露的柔软。
「年纪?」
「刚满二十。」
两对色泽不一的眸子不着痕迹地瞅了眼背後的希欧。
『我十岁那年……依凌姊姊刚好满二十吧,我记得。』
在会议室的对话同时浮上了所有人的脑海。
「认得当代十二圣骑吗?」
闻言她一愣,「十二圣骑……当然,从前几天的祭典上也能见到不是吗?」
格里西亚眼一眯,唇角因推测无误而禁不住扬起。
出现了,矛盾点。
所谓的祭典应该是指秋日祭典,那是每年都会举办的,也是民众固定且绝对见得到所有十二圣骑的场合,从那认识并记住当代十二圣骑的长相并不奇怪。
但是今年的祭典根本还没办,毕竟现在还只是春季而已。
「那,现在是第几代十二圣骑,你知道吗?」
和身旁的人交换一记眼神,猜想在场三人都发现了这点矛盾,雷瑟继续问道。
「……我不明白这问题的用意。」她明显警戒起来,「你们在探听些什麽?难道是十二圣骑的消息?」
「是关於案情的必要问题,还请你配合。」半真半假地回道,毫不动摇的雷瑟仍是直盯着她。
「……不就是三十七代吗?」半晌,她还是配合地回应了。
所有的一切都让这句话串联起了,那些「假设」成真了。
『她失足落崖时,被不明人士以魔法将时间及存在封印了起来,直到今日。』
跨越了十二年的时光,他们目睹了这奇蹟。
格里西亚跟着上前,一对蓝眸盈满饶富兴味,但唇畔仍习惯性地漾开优雅并悲天悯人的笑,「依凌小姐,请恕我冒昧,你曾经在讯问时提到,对你很重要的那个孩子,他的名字叫什麽呢?因为外头孩子来找你。」
还来不及对自己夥伴的临场演出感到错愕,那女孩已立刻蹙起细眉,戒备地看着他们,见状格里西亚赶紧补上几句话:「请不要误会了,只是有孩子来找你,为了确认身分而已,让你们见面并无不可,但你也知道你现在身分是连续强盗杀人的嫌疑犯,我们有义务多做确认。」
「……他叫希欧。」
--啊、已经够了。
「啊,那就不是了呢,外头的孩子说他叫伊斯,可能是认错人了吧。」格里西亚面不改色地扯谎着,脸上的笑容也未曾松动,「那叫希欧的孩子,你很重视他吧?」
「他是我最重要的人,你们真要对我处刑什麽的无所谓,但要是对他做什麽……」茶色的美眸此刻猛狞如兽,她的话语从牙关内挤出,「我绝对不会放过你们的。」
--已经够了,确认什麽的。
瞥了眼身後的人,格里西亚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我明白了,刚刚那些是骗你的,不好意思。」
「咦?」显然对这发展很是错愕,她大睁着眼。
「作为道歉,我们带了个人来见你。」
语毕,格里西亚和雷瑟左右让了开,让身後的蓝发青年能走上前。
他用紧捏在手中许久的钥匙一一解开了女孩身上那些束缚的枷锁,然後在对方不解的目光下以单膝跪了下来,轻轻、并小心地执起那双纤细却满是伤痕的手。
「向你自我介绍,我是第三十八代的暴风骑士,希欧.暴风。」希欧眯起眼,带着苦涩但欣喜的笑,「好久不见了,依凌姊姊。」
茶色的眸子愣愣地睁着,和隐约泛着泪光的绿眸对视,蓦地她用力抽回了被牵住的手。
「依凌姊……」
「你们是在蔑视我对那孩子的感情吗?」
正感到错愕,如结了霜般森冷的句子已落下,希欧看着她紧咬着牙关,像要咬碎一般的用力。
立刻就明白了,和之前的自己相同,对方也陷入了混乱,无法信任任何人。
尽管站得远些,两人也发现状况似乎不太妙,格里西亚立刻开口帮忙解释:「依凌小姐,我们知道你没办法相信,但事实上时间已经过了十二年,现在十二圣骑也已经替换到了三十八代。」澄澈无垢的眼直望入女孩的眼底,「只有你停留在了过去,被封印魔法。」
尽管对自己所表现出的诚挚和真心相当有自信,但她却有些狼狈地偏过头避开他们的目光,抿紧了唇线,「……我不明白你说的,也不明白你们这麽做有什麽目的,突然带个人来跟我说这是希欧,还有已经过了十二年什麽的,别开玩笑了!这谁会相信?」
深呼吸了一口气,她像是忍无可忍了,「这一切简直莫名其妙!突然被抓来关在这种地方,指证历历地说我就是犯人,关了那麽久之後再跟我说这些,我真的不懂你们想做什麽!」
终於被解开刑具的她似乎是想站起,却才刚站起又双腿一软,在她狼狈地跌坐下去前,希欧赶紧伸手揽住她,小心地让人坐回地上,但她一把推开了他的手。
「我不会相信你们的话,如果只是想跟我说这些,那恕我失陪。」
对於她几近失控的情绪,希欧仅仅是再次握住她纤弱却如同巴不得拧断般、扣的死紧的手。
他理解的,关於她的无措她的混乱,毕竟自己一开始也无法相信。
「依凌姊姊。」他低声地,有些悲伤地笑着喊道,在她身子一震时,再度握住了她的手。
「我们知道你不相信,既然如此,要不要确认看看?」即使场面有些失控,但早设想过这可能性的雷瑟依旧平静地说道,「确认看看你眼前的是不是你的『希欧』。」
接着黑发的青年和金发的青年都退开了几十步的距离,留给两人说话的空间。
希欧仍是蹲跪着,握着她的手等待。
一时间只剩下外面火把燃烧的声响。
「……家里是经营什麽的?」良久,她终於打破寂静开口问道。
「酒馆,虽不算大但有一家包厢,二楼是卧室。」
「店里卖最好的是什麽?」
「大麦啤酒和妈妈做的肉馅派,大家都很称赞呢,我们两个也很喜欢吃。」喜欢到每天至少有一餐要吃到。
「一喝酒就常闹事的常客是谁?」
「卡斯汀大叔,记得这麽清楚可是因为他是第一个被依凌姊姊你骂的人呢,虽然他人真的不坏,现在想想就是他酒品实在太差了。」他耸耸肩,故作轻松地说道。
她拳起的手松了开来,但依旧没有对上他的眼睛,希欧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说说我成为暴风骑士的理由吧,依凌姊姊。」他伸出了手抚上对方带着伤口的脸颊,这次她没有推开他,「因为我重要的那个人说她喜欢蓝色,所以我成为了那蓝。」
两对不同色泽的眼终於又对了上,因那些话。
他笑了,不是平时故作潇洒的笑,而是和以往的对方一样温柔的笑。
「也许是因为我也喜欢蓝色吧。」
「真的……是希欧吗?」良久,她嗫嚅着问道,颤着手触碰了他的脸。
「是我,真的是我,依凌姊姊。」他的手覆上了对方颤抖的手指,感觉到自己的手也是微颤着,「我肩膀上还有我们一起爬上屋顶看十二圣骑的游行,结果我滚下来受伤的疤痕,和你为了保护我而留在背後的疤是同一天发生的事。」
这是他们的小秘密,发生在游行之後的小意外。
他记得自己调皮了,扭动了几下却一个没抓紧而顺着屋顶滚下去时,依凌惊慌且奋不顾身地扑过来保护他的画面深刻入脑中,结果就是两人双双挂彩了,明明依凌背後的伤口明显严重很多,她却无视背後淌下的血、只顾着查看自己的伤,紧抱着他安慰着没事了,但其实他只是个小皮肉伤。
很温暖,也很安心。
回去後两人很有默契地绝口不提这件事,事後注意到依凌背後留下了一道细长的疤痕,她却只是笑着说这要保密喔。
依凌的泪水静静地滚落下来,她伸手拥住了希欧,让他的脸埋在自己颈侧。
「希欧,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让你一个人了对不起……」
那些带着泣音的话令他感到眼眶发热,他想说不要道歉、这不是你的错之类的,但张口却什麽都说不出来。
最後他哽咽着用力揽紧对方,隐忍多年的悲伤一口气宣泄了出来,他只能胡乱地说着「好想你」「终於找到你了」一类的句子,然後纵情地哭泣着。
格里西亚和雷瑟悄悄地退至牢房外,站在远些地方的维达很是疑惑地看着他们,但两人都没打算解释,只是示意再撤远些。
不着痕迹地瞥了眼背对着他们的希欧双肩颤抖着,圣殿两大龙头很有共识地给予自家兄弟私人空间,移动中蓝眸俏皮地冲着黑瞳眨了眨,两人悄然地漾开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