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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相信一见锺情吗?」
过去、现在、未来,同样一句话,不同的时空,不同的地点,似低语呢喃,又似震耳欲聋。
她苦笑了一下,接着开口……
***
一束高高的马尾被她梳在脑後,乖巧又有点搞怪的短浏海贴在她的额前,从眉骨出发,滑过眼窝,绕到鼻梁,拂过脸颊,再走到小嘴和下巴,她精细的脸蛋若隐若现藏进了中高领的针织衫内。
再随着她的步伐前进,她下身的纱裙和那束马尾,就如同教科书内那一幕幕如梦似幻的浪潮,一波掀过一波的拍进他视线,并与那一晚的画面重叠起来。
黄浦江畔,昏黄灯光正照耀着整个岸边,只见她放下长发,穿着单薄的衣物,手握霜淇淋,伫立在冰冷的秋风中。
本来他对这样的一幕没有什麽太大的感觉,风中吃霜淇淋也好、秋日夜晚中的短袖衫也好,总之,与他无关。
只是当他瞥见她手中的霜淇淋,不知道是因为敌不过秋风的摧残,还是敌不过她手掌心的温度,正逐渐融化时,她的脸上似乎也滑过两条清泪。
她是因为霜淇淋融化才哭的吗?
这个问题才方从他脑中闪过,就见她从兜里拿出一张纸巾。
做得好。
他在心中小小欢呼。
她是该把自己的眼泪擦一擦的,女孩子家一人独自在外头哭得梨花带泪的总归不是太好看。
可是下一秒,就当他以为那张纸巾会贴上她的脸蛋,为她吸走悲伤时,便见她拿着那个皱巴巴的纸张擦着融化的霜淇淋。
那眼泪呢?
它们依然挂在她的脸上,还是刚才那不多不少刚刚好的两条清泪,然後任凭时间和晚风将它风乾。
绝大部分的时间,他就像许多人批判的都市人一样,冷漠、无情、有点自私,可是这一刻,他的心油然升起一股奇异的心情。
想撕掉这些标签,想上前问问她还好吗。
只是大脑运转的飞快,身体却依然笨拙。
等他找回知觉,能抬起脚的时候,她的身旁早已多了两位女性友人,而她脸上原先的眼泪早已不见踪迹。
她最嘴角挂着笑容,接着张口咬掉霜淇淋的尖端,最後再因为气温的加成,在原地冷得直哆嗦。
而那乾涸紧绷的泪痕,却一点都没被她留存下来。
刚刚的一切仿佛都是唐鸣的错觉。
也或许就是那一幕过分奇怪,她的身影居然连续几日都来他的梦中叨扰。
起初,他觉得是自己在为当晚的冷漠而自责,但一天、两天过去,他发现比起自责,他更想知道她为何流泪。
那晚暖黄的灯光,一定程度模糊了她的面容,可每晚当他在梦中看见她流泪的样子时,那身影却又无比立体。
黑发、齐刘海。
精巧的鼻子和嘴巴。
全部都因为经过梦的雕琢,变得更加清晰。
所以今晚,只需稍微一瞥,他的目光就瞬间被她吸住。
是她。
咚哒、咚哒的声响,不是从室友恼人又劣质的蓝芽耳机传来,反而是从他左胸口的位置传来。
咚哒、咚哒。
富有力量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流进血液,冲出肌理,窜入耳膜,最後导入大脑。
这样的心情是什麽呢?
***
苏如樱一得到台上老师的允许,便跟着六○九的其它小夥伴安静入座。
说来也好玩,从小到大她不是典型的乖乖牌学生,翘课、迟到、在教室里吃着东西,对在台湾读书的她都是很习以为常的事。
直到来了H大交换,或许是环境使然,也或许是为了不让自己攒了许久的交换资金全落水里,她不再迟到、翘课,过得比在台湾上学的日子还要认真。
这样的转变,她自己起初还有些不适应,可是当她看见小川她们早上不到七点就去自习室占位,凌晨两点还在电脑前敲着报告,她便觉得自己的认真,也不过尔尔。
她迅速用手机扫了一下投萤幕的二维码,下载了今晚的课程讲义。
今晚这堂课归类到H大的课纲内是属於选修课,虽然是选修课,却因为老师年轻、上课方式活泼多元,而有许多学生慕名前来选课。
顺道一提,这里的选课和台湾一样竞争,甚至更加激烈,各式科系、年级,除了必修以外,全端看你手气好不好。
而原本的苏如樱对这堂是没什麽兴趣的,一来是,她是以大四生的身分来交换的,原本要修的固定学分就比少,也不一定要修到三学分的课程;二来是这堂上课的时间,以前在台湾,她了不起最晚就上到六点钟,可这里不一样,一周五天,有三天要上到晚上九点更是家常便饭。
身为大四老屁股的她自然对这种又累、又晚的课提不起兴趣。
「最美丽的樱桃姐姐,你真的不选这门课吗?」在交换生选课截止的前两晚,小川趴在苏如樱的床板边问。
她已经数不清这是小川第几次来到她的床边。
而就当苏如樱准备婉拒时,小川又抢先一步出声。
「要不然,你明天就来旁听一堂看看,就一堂!如果真的不喜欢就别选了。」小川又劝,「好不好嘛……」
苏如樱看着泫然欲泣的小川,叹了口气,她是真的不懂为何小川执意要拉着她去上这门课,但她都听她叨念了好几天了……
只去听一堂,对她来说应该也没什麽损失吧。
「好吧。」最後,她回。
隔天,苏如樱就和小川一起来到了这间教室,而原本以为小川是因为不想自己一个人修课的她,从教室的第一排阶梯就看见已经先帮她们占位周周和小姜。
这样看来整个六○九的成员,全都选了这堂课。
苏如樱顿时有种掉入陷阱的感觉。
看懂苏如樱表情的小川吐吐舌,「唉唷,大家一起上课不是挺好的吗?」
「我以为你们会更喜欢各自有各自的安排。」苏如樱回。
苏如樱所言并不假,整间寝室,除了她以外,虽然大家读的都是同样的科系,但从她们每天各自出门的时间来看,就可以发现每个人安排的课程都不尽相同。
说实在,这样的情况在任何大学其实都见怪不怪,所以能与小川她们一起修课,她自然也是感到惊讶的。
「偶尔一起也不错呀。」小川笑着,「况且你一个人,人生地不熟的,虽然跨出舒适圈很重要,也或许我们的缘分可能只有短短半年,但只要你愿意,六○九的房门永远为你而开。」
小川语落,苏如樱一愣,接着对上其它三人的目光。
她们望向自己的目光的是如此温暖和煦。
苏如樱曾以为跨出舒适圈,便是独善其身。可如今,她才发现,在跨出舒适圈的同时,她的身後永远还有那麽一群人。
当晚,不等上课铃打,苏如樱便在选课系统中加入了这门课。
然而,这门课,撇除小川的那番话,在上了几次课後,苏如樱是真心喜欢上这门课。
这门课的老师每一周都会用不同的生活案例作为媒介,为大家介绍一个新的心理学知识,让大家在日常生活中更能贴近心理学这个学问。
课堂进行的同时,老师也会不时与台下同学互动。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课堂互动会占平时的分数,这堂课的气氛相较於其他课程也更为热络,不时就能看见老师拿着麦克风穿梭在座位中。
今晚也是如此。
刚刚因为她们迟到而中断的课程,此时又回到了轨道。
老师又一次拿着麦克风开口,「你们相不相信一见锺情?不论哪种,有没有同学愿意和我们分享一下呀?」
老师的问题才刚落下,台下便有不少人举起了手,这其中也包含着小川。
「老师!我!我!我!」生怕老师看不见她似,小川从原本高举的一只手,进阶成两手在空中挥舞。
她的举动不仅引来班上同学的大笑,连老师都快被她的热情感动到。
於是老师又走回教室第一排,将麦克风递给了小川,「那麽我们先请这位同学跟我们分享一下她的想法。」
接过麦克风的小川,一下子就站起身子,侃侃而谈,「我相信一见锺情……因为……」
小川开心的分享着自己初恋的故事,作为听众一员的苏如樱也是头一回听见小川的爱情故事,又加上小川说故事的能力,不出几句话,她便就掉入小川的故事内。
而随着故事走到尾声,老师先是点出了故事内几个片段,再用演化心理学替大家讲解人为什麽会有这些举动和反应後,原本还有些死沉的上课气氛又重新活络过来。
「透过刚才同学的分享,这样大家对演化心理学是不是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了?让我们再一次谢谢这位同学的精采分享。」
教室内响起了掌声,而老师的下一个问题也抓紧机会,穿插在其中,「我们刚刚听了相信一见锺情的说法。那麽有没有不相信的同学们呢?」
「……」
原本热闹的教室,突然很有默契地跟着这个提问冷却下来。
也注意到这点的老师,忍俊不禁,「你们的反应也差太大了吧。大家都相信一见锺情罗?」
「不相信。」
倏地,一个声音出现。
突兀的打破了原先静谧的气氛。
而苏如樱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句话原来是出自自己的嘴里。
早已见过大风大浪的老师对於苏如樱的反应没有讶然,他反而温柔的笑了笑,「信或不信本来就没有固定的对与错。那麽同学,可以请你跟大家分享一下为什麽你不相信吗?不方便也没关系。」
苏如樱尴尬的看着眼前的麦克风顿时有点不知所措。
等了几秒的老师见苏如樱沉默,没有责怪,也没有进一步逼迫她,他将麦克风拿又回自己嘴边,自然而然地把话接下去,继续课程。
而一直到下课铃响,苏如樱才蓦地回过神来。
至於今晚老师说了什麽,她好像都没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