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袍墨发在文人身上,是满腹书卷气的气质;在憨厚老实的壮汉身上,显得有些拘谨与朴素;若安在鼠目獐头、老奸巨猾的人身上,那是伪善违和。偏生秦恶却同那青年讲过名字後,他便似权当招呼过了,不打算再理睬他。
秦恶却远远凝睇着他。这样的注视是太灼热的,然念石毫无所感。
山泉畔旁,青年低垂眼眸,长袍尾端没入齐至小腿高的花草,他佝偻弓着背在泉水四周摸索,潺潺清溪的流水声混了冰凉的体感拍打在念石隐匿袍中的赤足,这人揣着根芦苇草在那逗鱼,水边一阵吐泡声,念石竖耳倾听。
「大人,我们看够啦,谢谢您!天空真漂亮,红一片橙一片的,好看!」
鱼儿鳃动,来回於清川游返,念石能读懂他们的心思,笑着拨了拨水,「还看麽?」
「没有关系的,大人可以不用再花力气啦!这样就够了。」
「好。」念石答。拽着裤腿同他们道别离岸,挥一挥手撤去漫天夕霓的屏障,覆盖结界的天景霎时泯然碎散。此一幕烙在秦恶却眼底,他首先看见的,是面前人抬手之间创设蜃境的能力之强劲,秦恶却扪心自问,饶是他亦能短时间挥就这样一个幻境,也得是在他心绪波动不稳时自制力出现裂痕,才使泄出的一丝妖力有机可趁翻卷成风云——似他这般轻轻松松,可主动织成一片天的力量,秦恶却不足有余。
妖与神的跨界……这就是麽?
——自西岳千里迢迢至此只为一睹神仙,如今见到了。
合该面过真容就离去的,不知怎地,秦恶却双脚彷佛被定在了原地,丝毫不见拔足。一缕太渺远的念想飞快掠过,秦恶却沉下虚妄的浮动便抓着了,他扯着唇微微笑,卸下以妖力包围全身最外层的防备,孑然松适走向那个神。
邃瞳里星火明灭,恶却挽着难言的善意。「可否……借宿?西岳离此,着实相距甚远。」
念石看他的样子同说话一样的不咸不淡。「可以。」
知道住在落山与最北之巅的差距在哪儿麽?在得到答覆後,秦恶却的笑反而歛了起来,看着略嫌拘谨,他将手负在身後,偏了偏头,瞧念石。「能带路麽?」
倏尔有风翩跹。竹葡萄架上晶果轻晃的光景尚历历在目,念石打量他片刻,後道:「跟我来。」
若说北巅的入场券不易得吧,倒也不是;要说易得,更不至於。无须吩咐,毛归三在院门注意到念石带着位身上气息平静的人回来,旋个步子进小灶,盘算着捣鼓些什麽吃的来招待兼作午茶点心好。
他看不出深浅的,要麽是妖力微乎其微,不值一提,要麽就是隐藏得极好,叫人不能感应。明显这面生的贵客是後者,毛归三做了判断以後,顶着张扑克脸去找些杯盏放到竹舍前的圆几边,拎了篮采收成熟的紫果,想用妖力榨葡萄汁。顺道捎上山下买来的烤饼,不做填温饱的途径,嚐个美味却是够了。
毛归三摆了摆耳朵,捉着托盘边走到石桌,像个理事的小管家,不多加发话地只做了自己的事。
秦恶却在念石的首肯下挑了个饼,问:「还有猫妖啊。」一般见到都是藏妖兽型态体徵的,哪有这麽个把猫咪尖耳朵露在外边的。
「你好啊。」毛归三把葡萄汁推往他那,「竹舍很久没有客人了。」
「一路走来,落山挺多精怪的,这些不算?」
「不算,念石不喜欢捡东西回竹舍,死物活物都少。」
秦恶却顿了下,敢情他成了被捡的东西?
他有些震住的表情让念石好一顿笑,竹舍东道主招他,眼里透着疑惑。「远道而来,在找什麽东西麽?」
「传闻这世上已无神仙,上位列仙班的皆老死或不知所踪,人类社会经年逐渐发达,物理、科技压过信仰的情况下,一些精怪不足在妖怪的社会中生存的,便转而投向人类。」秦恶却的言语似一把能燃枯柴的火,嘽缓道出这些犹如揭开油灯的铜盖子,添入一簇火,由得火光慢慢引亮前程。铺垫如此,他的主要目的是:「北巅匿迹多年,不如其他三方仍有活物动向,我亦久不出山林,但西岳再更迭也翻不出什麽新花样,所以我出山来北巅……」
「寻找惊喜。」
这话他算是偷换了概念,明知蓝杉报信北巅有神,可在表理由上说的却是寻惊喜。皆知惊喜之所以是惊加上喜,乃因过程未知,结局未知,一切不明朗,才易於其中感受惊和喜。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并未预期必然得到怎样的结果,下至一枝草一株花,上至非妖,我都接受。」秦恶却直白,「你非妖,对麽?」
念石欲打发毛归三替他搬电热毯出来,听秦恶却这般,面上未起涟漪。
他忖虑一会,答对。秦恶却尽是胜券在握的模样。
念石又说:「我是你的惊喜麽?」
「也对。」
秦恶却这样一个不爱笑,显得懒懒散散、正儿八经的跩的人,不愿意编谎,所以说的全是实话。
北巅这儿,浸在晨日温润光华的青年神仙,即是他此行最大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