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崎怎麽也无法忘记与官衡雪初次见面的那天。
那个小小淡白的身影,小脸低垂,早春的阳光自叶隙筛落,斑驳光点柔柔地打在她柔弱蒲柳般的身上,融成春光里的一景。
她温驯地伫立在病弱的大哥官衡逸身畔,松鼠般戒备的眼神,一有风吹草动,都能让她惊慌地瞠大眼。
未被世俗污染的天真女孩,水晶般纯净剔透……
少年阴戾的神色转瞬被面无表情掩下,内心却不平静得很。
为什麽害他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却有这种不解世事的後代?为什麽他在泥沼中挣扎,他们却是处尊养优?
为什麽?
他恨,他不甘。
好想抓着谁,和他一起堕落在黑暗的深渊里,总比一个人踽踽独行来得不孤单;好想让这一身洁白的女子染黑,这样就不会映衬他一身恶臭的罪孽。
女孩纤弱的身板,他徒手就能将之折成两半,可让她死得太快没意思,他兴起一股坏想头。
他勾引着她,钓着她。
一个不经意的瞅视,就能让她面泛霞晕;一个深邃的凝望,白嫩的小脸就羞得几乎快贴到地上。
同时,冉崎暗中买通了几位久任的官家下人、帐房管事,鼓吹为官衡逸身子担忧的老方,给他遍寻天下名医,少爷在,才能支撑门户,否则钱财再多有何用?小姐像能任大事的人麽?
流言蜚语、纷纷扰扰中,官衡逸每况愈下,众人心里明白似镜,少爷病入膏肓,能不能捱得过这寒冬还是一大问题呢。
官衡逸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也是晓得的,反而苦劝老方放弃洒钱寻医了。
可外在的压力排山倒海袭来,老方牙一咬,疯了似的砸下更多资金寻求名医、药方,现银不够了,卖田产吧,典当家当吧;公有的族田不能再卖了,就盘让铺子吧。
钱财少了,又无新辟开源途径,在上一任当家过世前已初现的捉襟见肘更加显而易见了。
暗中看着一切的冉崎,嘲弄地弯了弯嘴角。
眼见他平地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原来稍为挑拨几句就能引发这种效果。这追根究柢说来,不全是他的错,要怪就怪蠢不可及的人性吧!树倒猢狲散是必然的,他不过让这结果提前出现罢了。
官衡逸终究撒手人寰了,伤心又惶恐未来的小姐顾不得礼教,扑倒在他怀中,哭成了泪人儿。
「小姐,一切有属下,没事的。」他任由她抱着,大掌安抚似的轻拍她脆弱得一折就断的脊背,心中冷笑连连。
他听见自己清冷的语调,无意义地重覆着:「会没事的,没事的……」
小姐对他的依赖日益深重,但他依旧暗中进行报复。
收买人心,买不得的,就想法子让老方疏离了、撵走了,甚至赢得老方信任也不难。
他表面不介入家中一切事务,一副以主子安危为重的样子,除了跟主子有关,其他绝不多言。而跟着上绝门的师傅们习得的岐黄之术也派上用场,老方的次子有一年仲夏得了面长黑斑的怪病,求医无果,最後还是靠他的药方,才渐渐淡化了斑点,老方感激都来不及了,怎还会怀疑他?
不知不觉间,官家本宅中,已有一半人马在他掌握中。
接下来该如何呢?
将官家夺过来占为己有,并将唯一的继承人赶走?还是……亲手杀了官衡雪?
可一想起那女孩对他的柔情,他犹豫了。
她会对他勾起小弧度的嘴角,如春日里要开不开的柔软花瓣。
行经无人之处,她会慢下脚步,等他上来牵住她小手,那冰凉的手和他的体温截然不同,像道沁凉的泉水,缓缓淌过他总是愤恨难平的心头。
她为他补衣裳,一针一线,细细缝。
那眷恋的神色,是一个女子为心爱的男子所做的心意。
偶尔因为运送店铺货物去了较远的城镇,带回一些小姐从未见过的新奇玩意儿,她嘴角上扬的弧度更大了,像一朵小花绽放。
他总因为这朵难得的笑靥,缓了复仇的脚步。
「冉护卫,你对我真好。」
不,我不好,我是来谋财害命的。一句话在舌间缠缠绕绕,他始终说不出口。
只有她,会偶尔让他犹豫,报复是否错了?官千明早死了,官衡雪明明不懂那些那些肮脏之事,为何要无辜的她承担一切?
不!残害我族一百多条人命的官千明,也该让他常常灭族的痛苦滋味!
百花月宴那天,官衡雪坠楼,他想:机会来了,要让官氏灭亡的机会来了!
可他只犹豫一瞬,等他回过神来,他的双脚早已奔上前去救人。
……
「你是谁?」
冉崎绝对没料到,醒来的小姐,会用陌生的眼神瞅着他。
「你到底是谁呀?」
她认不出他。
一股恶寒窜至全身。
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後悔莫及,有多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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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事发当下,翠庄里里外外的奴仆中了迷魂香,并不知小雪和冉崎的争执。
接着季灿然及时赶到,也将消息封锁了,只不过事经多日,官家上下迟迟不见小姐和护卫的踪影,尤其近身伺候的芯儿、衡甲等人,醒来後就被接回本家了,难免人心惶惶。
一不安,流言不免多了,最新出炉的版本是:
全体一起晕去,醒来小姐、护卫不见踪影,莫非被流寇劫了?
季家的添辉大管事见这情况不妙,连忙请示自家主子,季灿然自是挥了挥手,这种小事不必问他,要他随意用个藉口安抚下去。
添辉也只能硬着头皮,顺着众人的猜测公然扯谎:
「诸位莫慌,官当家确实受到了惊吓,但身子安然无恙,只是官差大爷需要官当家指认流寇,过几日就能返家。」
众人怀疑的眼光如刀刃,狠狠射向他,有失业可能的员工,都是极度不信任人的。
幸好小雪着魂顺利,又睡了一天一夜便醒来了,第一次觉得身轻如燕,灵肉契合,众人见到返家的小雪,简直想抱着她的大腿痛哭流涕。
「小姐,您真是吓坏奴婢了,怎麽奴婢这种事会发生在您身上!」芯儿嘀嘀咕咕,拉着她检视身子:「奴婢用艾草水给您泡澡,好去去霉运!」
小雪暗自苦笑,这些日子,她像死了一遍又复活,怎好说给人听。
「嗯,还要一碗猪脚面线。」这里似乎没有吃猪脚面线去霉运的习俗,不过她实在想吃得紧。
「没问题,奴婢马上交代下去!」芯儿见她气色不错,欢喜地忙活去了。
小雪瞅着婢女的身影摇摇头,单纯的人也是种幸福吧,等她发现心上人冉崎没跟着回来,还能笑得这样欣喜麽?
冉崎他……大概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