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晌午,官道上一骑奔驰,马蹄达达,沿路溅起水花,金色的铜铃在雨中叮铃响。
时序的脚步明明将入夏,从初春开始的绵绵细雨,依旧淅沥至今。
不多时,马停铃息,皂色劲装的男子翻身下马,疾奔入季家庄,目标是季灿然起居的绽双榭。
「当家、当家,查到最新消息了!十年前,茉城的确是有三户望族死於一夕!」
「嗯?」斜倚在湘妃塌上、手持卷宗的季灿然缓缓抬首。
只是一个眼神的传递,来人立刻心领神会,疾步上将访查结果在季灿然耳畔悄声汇报。
季灿然陡然厉目向他。
「此话当真?」
「绝无半句虚言。」
「我知道了,下去吧!」
皂衣男子颔首,飞身往墙角一跃,眨眼便消失无踪。他一走,季灿然立刻招来大管事之一添福问话。
「官当家回京了麽?」
季氏大管事有两位,一位是添福,一位是被小雪借去使的添辉。两人手下掌管多位中等管家,掌管季氏多方商行,有的驻守远方,使季氏运作顺畅。
「启秉当家,今日是浴神节,故官当家多留在翠峰镇一日。」
像有东西梗在喉头,吐不出、咽不下。季灿然反覆来回踱步沉吟,惴惴难安,眼皮直跳。
一种难以言喻的不祥预感。
他感觉自己得做点什麽,一定,并且尽快。
良久,他沉沉吐出一口气:「备马,我要去翠峰镇一趟!」
季灿然踩着风火轮似的离开绽双榭,添福从未见过主子的这般失常,尾随在他身後,但声调倒也冷静沉着:
「当家切莫乱了阵脚,今日下午有天瓷国的使者找您商谈进贡之事。」
「取消!」季灿然头也不回地说。
添福双眼划过诧异:「……还有,您现在赶去,怕是天黑了!」
「我知道,但我非去一趟不可。」
添福看着自家主子等不及下人牵来马匹,迳自奔去马厩,蹬上马背绝尘远去。
/
遇见慧施的小插曲,使小雪整个人都不对劲了起来。
像有什麽堵在胸口,喘不过气。
小雪旋即托了个藉口要回庄子休憩,衡甲等人见主子脸色极差,也不敢再逗留,连带浴神节的重头戏夜放彩灯也没了兴致,立即整装返回。
芯儿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小雪,生怕她身体出了毛病。
小姐已是鬼门关前徘回过的人,再有万一,她真的不敢想像会怎样,自己又会落得什麽下场……
芯儿守至晚上,见小雪只是懒懒的,整个人不大精神,却也没有变得更糟,才放下心来。
其实小雪的心情已渐趋平缓,只是慧施那番话仍让她耿耿於怀,越要自己不去想,却更容易想。
灵魂与宿主躯壳无法融合?真的麽?
她手脚偶尔不听使唤,譬如常人抬起手只用一分力气,而她却要用上三分,就是因为这缘故?
唉唉唉,唐小雪你这白痴,人都被你赶跑了才来想这问题!
愚蠢至极!
小雪抱着脑袋,发出懊悔的呻吟。
冉崎此时推门进来,袖中照例揣了药瓶,手上却多了些药草。烛光琢磨出他的容颜,越显英气逼人。
「这是什麽?」小雪瞅着他手上不知名的草药。
「您疼痛恢复得慢,加些特别的除痛药草,看能否有效果。」冉崎解释着,依旧面无起伏,接着取来研钵,研磨起药草。
小雪「喔」了声,静静地欣赏他的姿态。
不疾不徐,游刃有余……武艺高强的人,好像有种从容不迫的节奏,看似漫不经心,其实一直眼观四方、耳听八方。
足上一股微凉的触感,湿濡的草药贴上细白肌肤,伴随一股清香。
静谧中,冉崎忽然道:「这不是全部的药草,还缺几味药,所以疗效较不显。属下已确认了几样,能否麻烦小姐帮属下誊写?」
小雪没有多想,为难着:「你不是识字麽?况且……我、我……」
自重生後,她能不写就不写。本就不善长毛笔,即使私下加紧练习,历经短短的春季,也无法将官衡雪的字临摹得相似。再说了,官衡雪虽对家业不上心,毛笔字从小练到大也有一定水准,尤其一手簪花小楷,写得清逸雅致、灵秀脱俗。
冉崎抬眸直视她,瞬也不瞬地,盯得小雪有心头些发凉。
「怎麽了?」
「您多久没写字了?」他神色没有太大的变化,凝眸深处却渐渐冰封,阴霾密布。
「我……」他也许看出什麽了,小雪想。但她仍硬气地挺直胸部,不耐烦道:「你想说什麽?」
「你是谁?」
冰冷的语气,让原本怀抱希望的小雪一颗心荡至谷底,她脸色微白,僵硬地挤出话:
「冉护卫,你这是质问本小姐麽?你凭什麽用这般不尊敬的语气跟我放肆……啊!」
节骨分明的大掌,快如闪电般的出手,掐住她颈子。
「小姐呢?」
太快了,她根本来不及反应,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发展。
小雪瞬间脑袋空白,脸色涨红,被掐得快呼吸不到新鲜空气,她困难地想张嘴辩驳,却开不了口。明明是寻常的动作,如今却变得困难重重。
双脚离地,她被提了起来,踩空的感觉令她惶恐,小雪用尽最後一丝力气,薄弱地呼救:「芯儿……」
芯儿、衡甲……救救我,救救我啊!
「我点了迷魂香,大夥都睡了。」冉崎冷如冰窖的嗓音,彷佛自渺渺天际传来。
原来他是有预谋的!小雪痛苦地昂首,「你、你听我说……」
「小姐呢?!」冉崎没兴致听这些,加重的箝制的力道,沉声厉喝。
他真想杀死她,力道完全不收敛!
本来以为远离死亡的阴影,没料到还是逃脱不了命运的摆布……她明明就很怒力想活下去、明明就很努力融入新生活……为什麽老天还是要捉弄她?
周恋华整她、守星想杀她,连冉崎也是!
不,她不甘!
真的不甘!
温热的泪珠飙出眼角,滴在冉崎掐她的大掌上。
浑身戾气的男人有瞬间的闪神。
眼泪落处,灼烧得他疼痛莫名,微微松懈了力道。
「哈、哈哈哈……」小雪忽然不再挣扎,大笑出声,笑出更多的泪。
「笑什麽?!」冉崎怒声。
「齐、车、石,哪一个是你的本姓?」
「……你早就怀疑我!」
「对!」她仍被拎在半空中,但冉崎力道敛了,想来他想知道她所认知的真相,她也就不客气了。
「官千明,就是官衡雪的祖父指谪你一家百口人通敌派国……」
「那是污蔑!有奸人陷害我族!」想起那风声鹤唳的一夜,冉崎咬牙,两眼发红。
「是啊,一夕满门被灭,而你就是三家唯一仅存的血脉!
你想报复,对,报复。
你计画篡夺官氏家产,所以私下拢络人心,让庞大的家产减去一半,再来引诱官衡雪那无知少女死心蹋地爱上你,你玩弄过後再狠狠抛弃!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你爱上仇人的孙女,迟迟不敢真下毒手……窝囊废啊冉崎!」
这是她经由零碎史料拼凑来的事实,反正今日退无可退,还有什麽不能说?
人之将死,句句属实,字字真心。
冉崎黑眸猛缩,平日的冰冷面具碎了,目眦尽裂。
「孤魂野鬼,没资格说我!官衡雪在哪?说!」
力道又再度缩紧,小雪披肩散发像疯女,被掐得双目微凸,却仍狂笑不止,泪无声落得更凶。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竟然激狂至此,还真的爱上官衡雪了啊,哈哈哈……亲手掐死仇人的孙女,不是应该感到振奋麽?」
「闭嘴!」
思绪渐渐抽离,彷佛灵魂出窍前的预兆,连冉崎近在耳旁的怒喝,听着都很遥远。
「你有没有想过,你真把我掐死,你的宝贝小姐魂魄就真的无处可去了呢……」
小雪双脚的晃动渐歇,眼前一切如漾开的水波,朦胧了起来。
也许这一次,她真能去好好投胎转世了吧……
这样很好。
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