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Tears後,周奂决定去一趟C大。
自从上回被学生偷拍爆料的事件以後,他就没再去过学校,这学期也没继续去听课,主要还是不希望引起不必要的纷扰,毕竟再怎麽说都还是小姑娘每天要工作的地方,总不好让学生和同事们成天在背地里谈论她的私事。
只是今天和车时勳谈完之後,他特别想见她,想好好地抱抱她。
骑着车抵达C大後,周奂先是去了顾怀之习惯吃的饭馆买了两盒水饺,又到了饮料店买了她爱喝的红茶拿铁,然後才缓步踏入校园。
傍晚时分恰巧碰上了下课的人潮,大多数的学生都是成群结队地往校门外走,他反方向的路径加上格外出众的身高免不了得碰上不少人的目光打探,当脚步越靠近法学院大楼时,周围开始依稀出现猜测他身分的窸窣议论。
过去曾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畏惧听见人们交头接耳时发出的细碎气音,也畏惧身处人潮汹涌之处。
出狱後在工地打临工的那几个月,和他一起被分配到工寮同一层房间的工人们也总是在背地里如此议论着他,每当他经过时,眼角余光就会看见那种恨不得避而远之的顾忌。
那时他还很年轻,即便在心里说了无数次不要在意,灵魂依旧被那些以为他不曾听见的猜测议论伤得千疮百孔。
久而久之,他对於人们这样窃窃私语的模样和气声有了恐惧。
即便知道对方也许根本无从知悉他的过去,即便明白对方谈论的对象也许从来不是自己,大脑却早已建构了本能反应,不断重复播送那些曾经意外飘入他耳里的尖锐言语。
那些说入睡前时千万要记得锁门,否则可能哪天晚上睡着後怎麽被杀害都不晓得的话,那些说他肯定是心理有疾病、精神有问题,才会视人命为草芥、杀人毫不眨眼的话,那些说他丧尽天良、不配做人,应该被人用同样的方法杀死一百遍也不足为悯的话,多年来在看见有人交头接耳时总会跃上脑海,大张旗鼓地侵占他所有的思绪。
然而,这样的议论并不是出狱之後才有的,即使在狱中的那四年,他也没有少听过这类的话语。
只不过在窃语形成以前,他先面临的是比先前在他母亲身上看过更残暴的欺凌。
入监服刑的那年,他十八岁,从少年观护所被移交至监狱,是里头极少数刚成年的人。而狱所这样的地方既是龙蛇杂处,也是弱肉强食,在监管人员看不见的阴暗角落里,暴力情节天天上演,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少年,无疑成了食物链最底层的弱者。
他扎扎实实地从那些暴虐的过程里,体会到了他母亲曾经历过的伤痛。
那是一种冰冷而绝望,每分每秒都想着能不能就这麽闭上眼,永远不要再醒来的痛。
当时,他真恨不得在狱中每一次被那些以凌迟他为乐的恶人找碴时,在被他们围绕着一拳一脚当沙包殴打时,在大冬天里沐浴时被人自头上浇一桶冷水时,甚至在他们苦无泄慾对象而抓着他,试图强逼他就范的那些瞬间,就这麽死去算了。
遇上这些麻烦,他从不反抗,就和过去母亲忍受那人的伤害时一样。
他只想死。永永远远地死去。
直到那次在澡堂里被一帮人强压着掐开他的口,打算轮流用他发泄时,姜哲出现了。
姜哲当时救他的画面,是如今想起来会让人发噱的。
他抱着从地上捡来的好几个肥皂往他们一行人身上扔,吸引了注意後又站在原地说着各种挑衅的话语,让他们有种全冲着他一个人来,说他才刚进来不懂规矩,盼能有个好心人手把手地教教他,好让他明白现在正要上演的剧情是不是拜码头必备。
那些话成功挑起了那帮人的兴致,他们放开他,转身朝姜哲走去,大有要把他凌迟到不成人形的气势在,却没想到当带头的大佬意外踩到肥皂跌个四脚朝天後,竟引起一连串骨牌效应,每个想去搀扶的小弟都一而再地被地上的湿滑弄得跌跤,一群人倒了又起、起了又跌,反反覆覆摔成一团,哀声四起。
姜哲欣赏完自己弄出的闹剧,拉着他离开了澡堂,後来更动用关系,当天晚上就把自个儿的舍友换成了他。
回到舍房,姜哲又莫名地开始挑衅他,说尽了各种羞辱的难听话,叫嚣着要他还手。他没有理会他,只是坐在角落里看书,後来姜哲说得烦,乾脆一把拽起他,告诉他若是他能一拳撂倒他,从今以後他会安安静静地不吵他。
他打他那一拳,真是为了安静。
可那一拳却打得姜哲把一个小时前吃下肚的晚餐全吐了出来。
他原以为姜哲会还手,但他没有,反倒是抱着疼痛不已的胃在地上大笑了起来。
看见他这副模样,他直觉他有病。
可姜哲笑完之後却是给了他一个赞扬的手势,说他挺能打的,要他以後碰上了那帮家伙都要像现在这样下手快狠准,而且还得先发制人,别让他们有机会对自己动手。
他说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很残忍,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若他也认为这世界对不起自己,就不该隐忍所有不公平的对待,只要活得比别人强势,活得比别人无情,就没人敢再对不起自己。
所以後来,当那群人又在自由活动时间找上他时,他听了姜哲的建议,先下手为强地一拳打断了那个总是带头发号司令的大块头的鼻骨,也把那些争先恐後想要情义相挺讨公道的喽罗们用着过去和徐俊学的搏击招式轻易撂倒在地。
前前後後他只花了十分钟的时间,摆平了十三个人,没伤到一根寒毛。
然而,世界并没有从此风平浪静。
那天过後,那群人只是不再动手找他麻烦,却开始在碰面时绕道而行,因为他们不晓得从哪里得知他之所以入狱的原由。
他们知道,他之所以会被囚於囹圄,是因为他亲手杀了人。
他们也知道,他用着在世人眼里残虐无道的手段,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他们开始窃窃私语,开始对他感到恐惧,开始後悔曾经如此对待他,开始提心吊胆着哪天会被他狠狠报复。
无论在什麽样的人眼中,他都是极恶之人。
但纵然被这些妄想里的耳语缠绕了多年,现在他所身处的幽冥已经照进了名为顾怀之的光芒,他不会再跌入谬错的思想误区里,他会开始试着无视那些破碎,开始试着不再畏惧人群。
穿越人潮走入法学院,周奂乘着电梯上楼,来到顾怀之研究室前,屈指敲下门板。等到那声低微恬淡的「请进」後,他转下门把,推门而入。
「周奂?你怎麽来了?」
顾怀之原先还坐在办公桌前敲打着键盘,本以为是哪个学生来找她,没想到抬头後看见的竟是他,略带疲惫的眼眸泛出惊讶,她立刻从座位上起身,朝他走去。
「买晚餐来给你。还有,」男人淡道,在她来到自己面前时,主动伸手拥住了她。
「想你了。」
顾怀之被男人罕见出口的思念打得愣怔,思绪空白,几秒後,温流淌过心涧,把没说的不安都给抹去。
过去要他坦白说出想念两字,总要费上各种心思,千回百转地套话也不见得有结果,可现在却不一样了,两人明明早上还一块吃了早餐才分开,不过半天的时间,他却说想她了。
男人把她藏着的情绪都看穿,听出了她没实说的需要,配合着她演出来的坚强,忍了这麽多日,心疼了也没说,就只是来找她。
顾怀之缓缓伸手环上他的腰,闭上眼,放任自己耽溺於眼前的拥抱。
只是这样被他抱着,那些穷追不舍的恐惧似乎都被抚平了,心又重归了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