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日月入懷 — 078:我只要你

顾怀之哭了很久,像是某天深夜从一场恶梦中醒来,却发现屋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孤自无助地在黑暗里摸索,却怎麽也找不见灯火,她拼命喊着有没有人,喊到声音都嘶哑了,却始终等不到一声回应。

心房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吞噬,漫天盖地的旁徨与恐惧攻占了所有思绪,一点一点熄灭了希望,她蜷缩在角落,身子贴着冰凉墙面,世界陷入了一片阒寂,安静的只剩下她的哭声。

她就这样一直哭、一直哭,哭得彷佛世间上所有的不幸都在此时此刻凝结成她眼眶里的泪水,无止无尽地滚滚而流,没有结束,没有终期。

她哭得嗓音都哑了,呼吸困难,甚至难受地反呕。

脸上的妆糊了,唇上的红彩晕了,所有杂乱的色块全印上了男人的白衬衫,灼烫的晶莹打湿了布料,把沾上的妆色晕散得更加狼狈不堪。

周奂一点都不在意。

无论是脏污还是湿溽,他都不在意了。

他只希望自己能快点想出好一些的方法来安慰她,可他什麽也想不出来,想不出一字一句安慰她的话语,完完全全地束手无策。

薄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如此反覆,直到喉咙都乾涩了,却还是吐不出半点声音。

过去他哭着的时候,母亲总是这样抱着他,总是不断地在他耳边说「妈妈在这里,没事了,不哭了」,可是他从没有一次听了之後就不哭,他从没有一次被这些光是听着都知道是谎言的话语安慰,所以他无法模仿记忆里的口吻告诉顾怀之不要哭。

他知道,不可能不哭的。

悲伤的人,不可能不哭的。

绝望的人,不可能不哭的。

除非重新看见希望,重新看见光,否则不可能停止掉泪的。

顾怀之的希望在哪里?顾怀之的光在哪里?

他必须找出来给她才行。

「怀之,告诉我,你要什麽?」男人轻抚着她的发,语声乾哑,眸里全是无措。「告诉我你要什麽,我去替你找来。你告诉我,我会替你找来。」

顾怀之一怔,没理解他的话,只是稍微松开了紧攥的手,仰起脸看向他。

见那原先透着光暖的眸被泪淌成了潸然,周奂岔了口气,心胀疼着,像是要窒息。他颤着眼,呼息乱了章序,语声近乎旁徨:「你告诉我,你需要什麽,要有什麽你才会不哭,我去替你找来。」

男人望着她的眸里有着她从未见过的慌张,颤缩的瞳孔里全是不知所措,其中却又掺入了几分执着,混合成名为心疼的流光。

她忽然明白了。

他想替她把能带来笑容的事物找来,为她驱赶内心里迟迟不肯退去的悲伤,他想要替她把阳光和春暖找来,为她逐去这场猖狂不止的倾盆大雨。

他想要替她把幸福找来,让她忘却今晚历经的所有恐惧和不幸,不留下任何阴霾。

他不会安慰人,不懂得要如何抚平这些悲伤如雨的情绪,所以只能抱着她,由着她哭,却又无法对这些眼泪视而不见。

他什麽都不懂,所以只好问她该怎麽做。

他明明害怕看见她哭的,却始终把她抱在怀里,始终听着她泣不成声,被这些綑绑着让她歇斯底里的悲伤围剿得无处躲避,最後却是用着如此无助的眼神看她,问他能为她做些什麽。

他其实什麽都不必做,什麽都不必去替她找来,因为他就在这了。

她的光和希望都在这了。

「周奂,我只要你,只要你在就好了。」

……

顾怀之的情绪平复之後,周奂让她先去沐浴,然後替她吹乾头发。後来他梳洗完回房,她忽然说今天也想替他吹头发,他愣了半秒,应了声好。

男人坐在椅子上,思绪在似曾相识的场景里跌入了泛黄的记忆。

在那名为过往的象限里,他唯一不想忘的时光,是每一次沐浴後母亲替他吹头发的片刻。母亲会让他坐在老旧的木制梳妆台前,然後她会站在他身後,用着那以胶带缠黏过许多次的吹风机替他吹头发。

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专注地盯着眼前那片泛锈斑驳得几乎看不清模样的镜子,因为上头是他母亲温柔的倒映。

那是他唯一能忘却恐惧的片刻。

只有在那个时候,他才觉得自己像个寻常人家的孩子,觉得他的母亲像个寻常人家的母亲,觉得他们生活在一个寻常不过的屋檐下,谁都不曾遭遇日日夜夜反覆上演的不幸。

他也喜欢看着他母亲吹头发时的模样。

他的母亲为了节省开支,一个星期只会洗一次头。只有在那时候,她才会把那总是随意束绑的长发放下,仔细地将每一缕发丝梳理整齐,最後再好好地紮成一绺马尾。

那是他母亲最美的时刻。

中学以前,他都是这样站在房门边看着母亲梳理长发,看久了也就学会了,所以後来和顾怀之在一起後,他也喜欢替她吹头发,更喜欢看她将那头柔顺的黑发束成简单的马尾,因为那是他认为女人最美的模样。

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相似,可所有的一切又是如此的不同。

那些他总以为要重蹈覆辙的伤悲,全都被顾怀之的温柔和勇敢反转了。

即便在这她最脆弱无助的夜里,哭过以後,她又重新站了起来,重新让自己散发出光和暖,重新带着他在回忆里走了一圈,然後把他带往了不同的方向。

每一次与记忆重叠的交叉口,她都带着他往更靠近天堂的路走去,让他离窒息缠绕着他的梦魇越来越远,让他离那谷深不见底的幽冥越来越远。

她是天使,肯定是的。

她把自己的翅膀拆了半边下来与他交换,即使沾染上晦暗,依然无所畏惧,用尽一切努力想要把他带离恶梦的铁牢,哪怕这一路走来颠沛流离,哪怕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她也从未喊痛。

她总是不断告诉他,她爱他。

所以爱是这样的,天堂的爱是像她这样的,带着一股他也不明白的傻劲,哪怕道阻且长也依旧勇往直前,哪怕前方无明也无畏迷失方向。

因为她本身就是光。

因为她本身,就是方向,就是归途,就是天堂。

她就是他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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