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家五分钟的车程里,两人一路无话。
将车停妥後,周奂从後座拎出两大袋东西,待顾怀之关上车门将车落锁,便让她走在前头,一前一後上了楼。
进了家门,周奂笔直走入屋内,将买来的东西放上餐桌,才正打算把袋子内的盥洗用品拿进浴室放,却冷不防被人自身後紧紧抱住。
他停下动作,没有转身。
「周奂,对不起,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气……」背上传来稀微的震动,小姑娘模糊的嗓音传入耳里。
生气?
剑眉微蹙,他将手里的瓶罐放回袋中,才要转身,身後又传来第二声道歉。
「对不起……之後再遇到那个学生,我会跟她解释清楚,会跟她说你不是我的研究生而是我的男朋友,不会再要你躲起来了……」
她以为他生气的原因是这个?然後她为了这个跟他道歉?法学教授的逻辑?
周奂侧过身,伸手轻抚了抚她的发,「我没有生气。」语落,他拉下圈在腰际上的小手,转而面向她,又重复了一次:「我没有生气,所以不要道歉。」
他会先离开,是因为当初为了替她解围而说了那个谎,既然谎言里的设定他们两人之间是教授和研究生,要是让其他学生看见他们假日时一同出现,甚至是在超市里一起买日用品,不用几个小时,各种流言蜚语就会在网路上漫天流窜,到时候毁掉的会是她教授的生涯与名誉,而他并不想要毁掉她的人生。
已经毁掉自己人生的他,不能再毁掉她的人生。
「……」顾怀之抿着唇,眼里的愧疚因他的话而混进了讶然和困惑。
他怎麽会不生气?他分明生气的,气得一路上都不跟她说话……不对,她这逻辑不对,这男人本来就很少主动和她说话。
好,所以是她误会了?白提心吊胆了?
也不对,她不能这麽说。就算他没生气,她还是不该让他这麽委屈,连和她去逛个超市遇到学生也要百般躲藏,他是她的男朋友,又不是长得见不得人,本来就不需要躲,就算长得见不得人,也不需要躲。
「总之,以後不会了,我答应你。」
这句承诺与其说是说给他听得心安,倒不如说是给自己的提醒,提醒自己未来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他为了自己而必须走回黑暗里等待。
周奂是如此害怕她不回来,她又怎麽能让他总是孤伶伶地在没有光的地方等待?
她不能这麽对他,也不该这麽对他。
她也要像他一样,无条件地对他好,爱他於光亮之中。
「嗯。」
虽然还是没搞懂她的坚持为何,周奂依旧应声,然後得到了她释然而绽放的笑,以及一个垫高脚尖的亲吻。
见她开心了,他回过身,将购物袋里的瓶罐逐一拿出,分了两趟拿进浴室。
顾怀之则是拎着装着食材的袋子走进厨房,先将买来的水果放进冰箱,又把面条收进他平时习惯放泡面的柜子,再把调味料全拿出来分门别类排好,最後才开始处理午餐。
周奂将洗衣精拿进浴室摆在洗衣机旁,出来时就看见那抹站在流理台前埋首忙碌的身影,耳边听见一声又一声刀锋碰撞砧板的规律声响,步伐顿时停了下来,眸光渐暗。
思绪跌入了晦暗无明的深渊。
……
半个小时後,满屋子都弥漫着浓郁的咖哩香味,顾怀之先是拿了筷子戳了戳红萝卜,确定煮软之後又拿起汤匙舀了一小口放入口中试咸淡,舌尖嚐了味道後满意地点了下头,这才关上炉火。
由於在美国待了六年,虽然父母每个月给她的生活费即使让她餐餐外食也足以支应,但一来是她始终吃不惯美式料理动不动就油炸的口味,二来是她住在美国那段期间两位同样攻读法律学位的法国及墨西哥籍的室友也都喜欢下厨,於是三人就约定好,每周轮流下厨做各自拿手的家乡菜给对方,所以她边做边学,六年下来也练就了不差的厨艺。
回台湾後,因为课务繁忙加上自己一个人住的缘故,她大概一两个月才会下一次厨。
不过现在有周奂在,如果她做的饭他吃得喜欢,她倒是不介意重拾学生时期每周下厨的习惯,毕竟这男人光是看他那种饮食习惯,不用想也知道在认识她以前的三餐八九不离十都吃得随便,半点也不营养,完全不懂得照顾自己。
放下汤匙,顾怀之伸手想拿抹布来隔热,结果和昨天一样,才刚侧过身就又被人自身後拥入怀中。
但这回,她虽然惊讶,却没吓呆。
「周奂?」
身後的男人没有理会她,只是收紧抱着她的双臂,用力的几乎勒疼了她。
他双手环着她,前臂交叉在她身前,双手都紧紧抡着拳,手背因过度使力而浮现明显的青筋,就连靠在她耳畔的呼息都是沉重。
他这是……怎麽回事?
她想抽手,却发现完全挣不开,只好放轻声音询问:「周奂,怎麽了?」
男人此时才听见她的声音,听见之後立刻就松开手,然後又像昨晚那样弯身捞起抹布,主动将炉子上的小锅端到了餐桌上。
当他将抹布挂回原位,准备拉开橱柜拿餐具时,小姑娘伸手覆上了他的手背。
「周奂,你怎麽了?」顾怀之瞅着他,眼底浸染了忧色,连声音都掺入了几分不安。
这男人不对劲啊,连续两天都这样抱她,这一次甚至抱得更久也更用力,即使松手之後看见的又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但她就是感觉得出来他心里有事,很沉很沉的那种心事。
那种沉,彷佛是被绑上铅块淹溺於深海之中,周围无光,能感受到的只有无尽的沉沦和无尽的冰冷。
周奂没有看她,只是拉开抽屉,从里头拿出两只碗,淡淡说了句:「吃饭吧。」
「……」
心口被如锋面过境的挫败笼罩,顾怀之眸光一黯,松开手,没再追问。
周奂不想说的事情,永远都不会说的。
即便对象是她,即便她是他的伴侣,即使他们之间有着最紧密的肌肤之亲,他都不会说。
但即使如此,她也不会放弃,没有什麽好放弃的。
她爱他,所以没有什麽好放弃的。
顾怀之回过神,见他已经添好饭也拿好筷子,她走到桌边,替他舀了咖哩和佐料,然後也替自己舀了些,这才拉开椅子坐下。
周奂拿起碗筷,安静地吃着,面无波澜,也没打算和她说话,一如往常。
顾怀之偷觑着他咀嚼时的表情,每一分每一秒都没有差别,完全看不出来他对这道料理有什麽看法。
就他这张冰块脸,她又不会看面相,是能看出个鬼?
在心底暗自喟叹了声,她放下碗筷,抿了抿唇,试探地开口:「周奂。」
「嗯。」
「你觉得好吃吗?」
「嗯。」
嗯,嗯个鬼,除了嗯之外不能给点别的回应吗?
她暗暗在心里滴骂,唇边还是扬着笑,耐着性子循循善诱:「嗯的意思是好吃吗?」
这年头要从男朋友口中听句赞美好难,还得用上诱导讯问的技巧,把答案都铺陈好,她容易吗她?
「嗯。」
保持笑容,心平气和。
「那你能不能说你觉得好吃?」
正要往口中放入马铃薯的动作停了下来,男人略微抬眼,看见了那写满殷切期盼的表情,以及她眼里渴望美言的流光闪烁,平声道:「我觉得好吃。」
顾怀之:「……」
好一个君子有成人之美,论配合度,他说第二,这世上没人敢称第一。
孺子不可教也,不教了,她罢工行吧?
要安静就安静,安静谁不会?
顾怀之别过脸,重拾碗筷,学他安静吃饭,连咀嚼吞咽都没声音,特安静的那种。
见她那每每赌气就会鼓起的脸颊,周奂又不懂了。她要他说他觉得好吃,他照做了,然後她生气,这又是法学教授才会有的逻辑?
男人放下餐具,伸手抚了抚她的发,「为什麽生气?」话里是显而易见的不解。
顾怀之抿了抿唇,心里知道是自己幼稚了,也知道他性子本来就冷,不该继续和他置气,可还是忍不住把情绪表达了:「我做饭给你吃,你如果觉得不好吃,就说不好吃,不要我说什麽你就说什麽。我问你,是想听你的真心话,不是要你敷衍我。」
看着小姑娘隐约带倔的眼神,说话口吻虽软,却和着几分执拗,男人不禁皱了下眼。
他敷衍她了?
好吧。
周奂先是转头看着那锅咖哩,又回头看向她,然後默默地将她的碗拿到了自己面前。
「……」被骂了就劫粮,这什麽操作?
顾怀之愣瞪着他,头顶三个问号。
「我觉得很好吃,所以会全吃完,你吃别的吧。」男人声调清冷地解释,话说完,就低头继续吃饭了。
吃的还是她碗里的饭。
顾怀之:「……」
算她错,跟座冰山计较甜言蜜语,看看这什麽状况来着?
顾怀之被他的直白气笑,想伸手拿回自个儿的碗,却连指尖都没能碰着,男人直接把碗娜到了她构不着的远处。
「……」真不让她吃?
「周奂?」
「这是我的。」男人边说边把那锅咖里也拉到了自己手边。
顾怀之:「……」
这下好了,为了冰块男一句甜言蜜语,她精心烹煮了半个小时的午餐只吃了两口就要挨饿,得不偿失说的就是她这种堪比愚公的操作。
早知如此,早餐那份烧饼就不该分他的。
好饿。
饥肠辘辘的女人趴在桌上,眼看两碗饭都他被吃个精光,她立刻起身,在他侧过身准备要去添第三碗饭时蹭到了他腿上。
「周奂。」纤细的双臂环上他的项颈,红唇软声叫唤。
「嗯。」男人面无表情,不为所动。
「我饿了……」她扁唇眨眼,继续撒娇讨饭吃。
男人淡瞟了她一眼,空着的左掌浅浅抚过她腰窝,哑着声,「待会喂饱你。」
顾怀之:「……」
此饿非彼饿好吗!
这厮妖孽几天没和她滚床,还以为转性了,结果暖饱又思淫慾了是不是?
顾怀之气恼地捶了下他臂膀,他却淡然凝望,一副不痛不痒。
好,算他行,她认输,不吃就不吃!
不情愿地哼了声,她起身坐回自己的位置,继续趴在桌上,闻着香气望梅止渴。
周奂拿起两只碗走到流理台边,添了饭之後又回来,舀了一匙鸡肉放入碗中,然後摆到了她面前,「吃吧。」
语落,又给自己舀了一匙咖哩,然後坐回原位继续吃饭。
顾怀之闻声抬头,就看见了那碗满满都是肉的咖哩饭,原先噘着唇又重新展开灿然。
这男人怎麽能心口不一成这副德性?
「周奂,以後有空,我都做饭给你吃,好吗?」她轻轻问着,又重新起身往他走去。
「嗯。」
然後在他给出那万年不变的应声之後,紧紧地拥抱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