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顾怀之醒来的时候,身旁的男人已经不在房内。
她伸手自床边的矮柜上捞来手机,点亮萤幕才发现已经十点多了。
过去在周奂家过夜,即使他起床时的动静再细微,由於床架和衣柜老旧的缘故,总是免不了被嘈杂的吱嘎声吵醒,许是昨晚把那始终搁在心头的困扰和烦闷完满解决,许久没能安宁的紧绷情绪得以释放,所以她这回睡得特别沉,才会连他离开了也没醒来。
顾怀之自被褥中坐起身,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下床踩着拖鞋准备去浴室盥洗,结果才走出房门,就看见周奂赤裸着上身跨站在摺叠梯上,正在换客厅那盏闪烁了好几个月的灯泡。
男人胸腹上是刀刻般横竖分明的结实线条,配上因为四月底沾染上些微暑气的闷热而自颈间滑落而下的汗珠,再搭上腰围略松而隐约露出了黑色底裤的深蓝色牛仔裤,整个画面太过香艳刺激,完全儿童不宜。
就算是三十三岁的成熟女人,一大早刚睡醒时也不宜。
顾怀之讶然愣怔,一双杏眸瞠得老大,顿觉一阵口乾舌燥,不自觉滚了滚喉咙。
这盏灯都坏了不晓得几个月了,她上一回和他提的时候,他只用了一句灯泡贵打发她,结果现在怎麽来着?竟然自动自发换了?甚至还是用这麽性感撩人的模样换?
一大早的,这妖孽给不给人活?
欣赏了这盛世美景好一会,顾怀之才回过神,拍了拍脸在心底喊了几声冷静之後,才故作平静地出声。
「周奂?」
将其中一只灯泡转紧後,周奂在梯子顶端的平台坐了下来,这才转过身看向她。
然而这一转身,侧腹肌的线条又绷成了棱角分明,画面简直绝了。
顾怀之又吞了下口水,讷讷启唇:「……你在干嘛?」
「换灯泡。」
「……」谢谢喔。
她当然知道他在换灯泡,她问的是他为什麽要换灯泡好吗?
得了,这厮冰山的思考逻辑就是一迳的直,半点弯也不会拐,她更正问句便是。
「怎麽突然要换灯泡?」
「你不是想看影集吗?」男人淡然反问,又站起身拆下第二个灯泡。
他房间里的灯光是明亮,但只有一张椅子,他的床又是单人床,两人坐在床上看也是拥挤,换到客厅的沙发显然是比较好的选项,但既然要盯着笔电萤幕看一两个小时,灯光要是一直闪烁明灭,对她的眼睛不好。
要不是为了她,这客厅的灯就是再也不亮,他也没打算换。
「……」
听见他这句话,顾怀之抿了抿唇,嘴角的笑意却是怎麽也藏不住。
这男人昨晚还嫌她吵,不肯让她尽兴地和他讨论未来的周末休闲娱乐,一副看完HarryPotter之後就没打算再继续陪她把那些经典的影集和戏剧二刷,结果一早不睡觉特地去买了灯泡回来换,口是心非说的就是他这种性格。
可是怎麽办呢?
他这样嘴上说不要,身体却特别诚实的举动,实在让她觉得好甜。
眼看男人把两颗灯泡换好,将旧灯泡装进包装盒里,然後从梯子上下来,顾怀之立刻走上前,在他踏上地面时自背後抱了他满怀。
「周奂,谢谢你。」
「嗯。」周奂的回应依旧是单音,应声的同时也拉下她环扣在腹前的小手,转过身稍微和她拉开了距离,启唇低道:「我身上都是汗。」
看见他微皱着眼,顾怀之抿了抿唇,知道他洁癖又犯了,便配合地不再碰他。
「你要先冲澡吗?」
「你先去梳洗吧。」话说完,他捞来摆在沙发上的黑色上衣穿上,左手拎着两盒旧灯泡,右手扛起短梯,往门口走去,低头穿鞋的时候又似在和她报备地低说了句:「我下楼还梯子,顺道把灯泡回收。」
「好。」顾怀之朝他勾了勾笑,等他关上门之後才走进浴室。
虽然不晓得周奂怎麽了,但她总感觉他好像不太一样了。
自从前天夜里看见她掉泪,昨天晚上等到她回来之後,他对她似乎又比之前来得更温柔了一些,连话都变得比以前来得要多上一些。
原先要和她分开的时候,他都只会单单说句「走了」,如果只是短暂离开一会儿的话则是什麽也不会说地就迳自走掉,可昨天晚上要洗澡前以及刚才要下楼时,他都特意和她说了自己要去哪里做些什麽之後才离开,就像是怕让她空等担心似的。
他是不是因为太害怕等待时未知的旁徨,所以才开始试着和她说明自己的去向,不想让她在等待他的时候也有那种惶然无措的感受?
大概是吧,毕竟他那从不轻易显现的温柔,总是只留给她一人。
……
顾怀之梳洗过後,周奂恰好回来,回来时又顺道去巷口的早餐店替她买了刚出炉的烧饼当早餐,由於时间已经接近中午,她和他商讨晚点去超市添购些食材,午餐煮咖哩饭给他吃,他答应了之後便替她吃掉了半个烧饼,然後才去冲澡。
等待他冲澡的空档,她借了他的笔电,照惯例地打开学校信箱收信,将系办助理来信表明已将下星期二刑法总则期中考的试卷印好,并连同答案卷弥封,随时能过去系办领取的信件转寄给该堂课的助教,要他在上课前去系办领取,并将考试时间及考试规则附注於信上。
她紧接着又处理了几封行政公文之後,才点开订阅的电子报寄来的新闻通知,果不其然看见了邵仕强前天去山区勘验的案子的报导。
那件案子的被害人是一名三十九岁的原住民男性,屍体被遗弃在山区的荒林中,是被路过的登山客发现,被发现时已经死亡超过一个星期,屍体上有二十九道长短不一但全出自於同一把锐器劈砍的痕迹,致命伤是砍在颈动脉的那一刀,脚後跟有着因遭人长途拖行而磨损破裂的伤口,估计是因失血过多而昏厥後被凶手自案发地点拖到该处弃屍,但由於上星期山区连日阴雨,拖行痕迹已被冲刷掉大半。
根据新闻的描述,凶手行凶的手段十分暴虐残戾,被害人身中二十九刀,几乎是刀刀见骨,加以将屍体弃於荒野,因此检方判定本次的案件有高度可能是预谋犯案。
检警目前正试图透过被害者周遭的亲友与曾任职的货车行同事继续追查,目前已得知被害人生前曾向地下钱庄借款,平时有酗酒的习惯,年前更因为酒驾遭吊扣驾照一并丢了工作,已经待业将近五个月,研判债务纠纷可能是引发杀机的原因之一。
被害人死後,留下在家接零星订单的织布女工的妻子与正就读高中的十八岁儿子,经济陷入困顿,目前社会局及其他相关单位已经介入,提供丧家必要的扶助。
阅读完整篇新闻,顾怀之又透过搜寻引擎找了几家不同报社的报导,却都没能得到更多的资讯,只好先把这篇新闻暂存了起来。
虽然线索并不多,但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件案子并不单纯。
被害人的家境并不富裕,全家的经济几乎仰赖他开货车的收入,然而他又有酗酒的习惯,加上记者前去被害人家中采访时,虽然替妻小的脸部都打上了马赛克,但她还是从画面中隐约看出了些诡谲之处。
例如现在明明是溽热的夏季,被害人的妻子却穿着不合时宜的长袖衣裤,手背与脸上隐约看得出些深浅不一的瘀伤及擦伤,由伤口分布的部位及态样研判,应该是长期反覆遭到暴力殴打所造成。
又例如一般正值青少年时期的孩子,在遭逢如此剧变时,心理状态普遍无法太过镇静,可被害人的儿子在面对记者的追问,虽然始终表明不愿接受采访,并请记者不要再来打扰他和他母亲,但那孩子说话的语调太过平静,完全不像是一个甫失去父亲的少年该有的沉着。
种种迹象都显示出这件案子并没有新闻报导上说的只是债务纠纷引发杀机如此单纯。
顾怀之的专业是少年刑法,博士论文研究的主轴就是家庭暴力引发少年犯罪的案例研究,因此无论是国内外的新闻,只要有牵涉到家暴和青少年的案子,她都会多加留意,以便为自己的研究蒐集更多的案例资料。
她将相关的新闻都存下,结束沐浴的男人也回到房里。
周奂站在衣柜前换好了外出的服装,拉整好衬衫後缓步至她身後,瞥见萤幕停留在新闻报导的画面,他只是伸手抚了抚她的发,然後就旋身走向书架,随手从上头抽了一本财经杂志出来,坐在床边开始翻阅。
还在阅读其他新闻的顾怀之稍微分神瞥了他一眼,然後就继续将注意力摆回了萤幕,眼角却流淌出暖煦的笑意。
周奂是个很体贴的男人,她若是在忙,他就会安安静静地待在一旁做自己的事,从不出声打扰,即使有些时候他们相约但她却被公事耽搁了,他也不曾催促过半次。
有时候她忙起来忘了时间,他若有其他事必须先离开,也不会说话打断她,而是默默地把替她带来的餐点放下,然後悄悄地离开,离开之後再传一封讯息说他有事先走了。
他很安静,有时候太过安静了,连待在同一个空间里都像是不存在那般。
不过经过她这一个多月的努力,他的话总算稍微变多了一些,感觉是个不错的进展。
看完了另外两篇与洗钱犯罪相关的新闻之後,顾怀之登出学校信箱,阖上笔电,迅速地回覆了手机里的未读讯息,确认所有公事都处理完毕之後,她先是去洗衣机里捞起周奂一早替她洗好烘乾的牛仔裤换上,又从他衣柜里抓了件白色的素面T-shirt套上,将过长的下摆扎进裤子里拉整好,也把袖子卷了几折,这才走向那个坐在床边安静看书的男人。
就连坐在床上看一本杂志,他也是挺直腰杆,一副有人拿藤条在身後逼他正襟危坐似的,前两个周末和她看电影的时候也是这副端正坐姿,害她想靠也没得靠,只能抱着枕头生闷气。
在生活的细节上,这男人有时候真的一板一眼到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就连食不言寝不语这种过时的古训他也是遵照,一顿饭吃下来,总是只有她一个人在滔滔不绝,哪怕她讲得再怎麽口沫横飞、故事再怎麽高潮迭起,也都只会得到他一字不冷不热的嗯。
此外,除了在家以外,他不论去哪里、不管天气是冷是热,身上永远都是亘古不变的白衬衫搭配深色西裤,天冷时外面罩件大衣,天凉时就加件开襟针织衫,天热时就单穿衬衫,反正无论如何他就是要穿白衬衫,而且扣子绝对要扣到最上面一颗就是了。
他这冰冷刚硬又死板的个性真的好难改,她革命尚未成功,只能继续努力。
「周奂,我忙完了。」
「嗯。」周奂低应,同时阖上杂志,起身将之摆回了原本的位置,这才转过身。
转身之後,迎接他的依旧是她的拥抱。
这女人很喜欢抱他,见面时要抱,分开前要抱,想到的时候也要抱。
就像个孩子似的。
任她抱了一会,等到她心满意足地松手之後,他才又开口:「走吧。」
话说完,他越过她,从书桌上拿了皮夹摆入西裤左後的口袋,再把手机收进右前的口袋,然後迈步就要往房门走去,右手却冷不防被一双柔软温热的小手轻轻拉住。
周奂一愣,回过头,就看见女人扁着唇睨着他的表情。
依照经验法则,这表情通常出现於她不满自己没做某些事的时候。
但要出门去超市买食材,他手机带了,钱包也带了,家钥匙放在玄关的鞋柜上,待会穿鞋的时候就会带上,还缺了什麽?
见眼前的男人被她瞪了十秒还是没头绪,顾怀之闷闷地重叹了口气,一步上前,直接牢牢地牵住他的手。
「周奂,我已经没有婚约在身了,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们可以正大光明地在一起。通常男女朋友一起出门,都会手牵着手。所以,以後不管要去哪,只要是跟我一起出门,你要记得牵着我,知道吗?」
面对一个在恋爱学分里从没开窍过的学生,顾大教授很有耐心地开始使用三段论法循循善诱,先前提,後论证,再涵摄。
估计这个智商高得吓人,文武双全又才高八斗的男人,听一次就懂了。
再不懂,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看见她眼里那抹刻意没藏起的锐利,周换面无表情地缓慢眨了下眼,直到大脑将那一长串的话语都吸收并理解之後,才不咸不淡地回应:「嗯。」
他知道了。
以後不管去哪,都要牵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