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顾怀之开着车来到周奂家附近的时候,时间已经将近午夜。
她将车停在过去习惯的巷子里,然後步行至Thanato。由於是周五的缘故,即使到了深夜,店里头还是有不少客人,吧台的座位也几乎坐了八成满。
但唯一不同的是,今天在吧台里调酒的人不是周奂,而是徐俊。
「嘿!怀之,今天怎麽有空来?」一见到她走近,徐俊热情地打了声招呼,接着将调好的血腥玛莉递给了右手边的客人。
「我来找周奂。」她微笑轻答,目光环顾了左右,并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奂奂宝贝今天没来呢,六点时就打电话给我,要我下班之後过来替他开店。」徐俊拧眉努了努唇,对於这头一次遇到的状况也是有些摸不着头绪。
过去七年,Thanato都是全年无休,每一天周奂都会亲自过来整理店铺,然後准时在七点点亮招牌开始营业,就是连生病发高烧了也不例外,即使让他过来帮忙看店,也都是开店之後临时有事必须离开的情况,从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连来都不来。
但即使对此感到好奇,他也没有多问,毕竟周奂的个性他也是清楚,六年前不小心惹怒过一次後,他就再也没想过要去招惹了。
闻言,顾怀之眉心也蹙起了困惑,原先挂在嘴边的弧度歛下了些。
中午和周奂道别之前,她明明和他说过晚餐结束之後会到店里找他,虽然她来的时间是有些晚了,但他却不是先离开,而是连店里都没来,确实是有些不寻常。
她拿出手机又检视了一次,还是没有任何来自周奂的讯息,心底疑惑渐深。
看见她面有忧色,徐俊挑了挑眉,「怎麽?你和奂奂宝贝吵架啦?」
顾怀之摇摇头,将手机收回皮包,微笑告辞:「我先走了。」
周奂平时不太爱出门,除了Thanato和学校之外,最常待的地方就是家里,这时间不在店里的话,应该哪都不会去了。
步出Thanato,她稍微加快了脚程,只花了三分钟左右的时间就来到了他住的旧公寓,从外头看见顶楼那扇窗透出光亮,她这才确定周奂之真的在家。
爬上五楼,顾怀从皮包里拿出钥匙开锁,推门入内便看见了那个挺直腰杆坐在沙发上,正垂首专注於阅读的男人。
「周奂。」
她轻喊了声,放下钥匙,脱了鞋子,踩着拖鞋来到他身边,伸手拥抱了他。
感受到她的温热,男人邃黑的眼眸一眨,瞳里的空洞似拨云见日,重新恢复了光泽。
她回来了。
周奂默不作声地将手中厚重的书籍往桌上一搁,缓缓闭上眼,呼吸着她身上淡淡的清香,潋荡着紊乱波澜的心湖逐渐恢复了过往的平静。
她回来了。
抱了他好一会,顾怀之才松开手,在他身边的空位坐下,一双眼瞅着他,满目愧疚。
「对不起,你等我很久了吧?」
周奂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她的眸,沉默不语。
他不想去回忆那些在与她分别以後,等待她归来以前,反覆经历的煎熬,也不想承认过去几个小时内,他是如何看待那如流沙般行走而过,彷佛要将他吞噬於殆尽的时间,更不想记起时钟上绕过一圈又一圈的指针带给他什麽样的惧慑。
他害怕她食言,害怕她再也不出现,害怕他等不到她回来。
就像年少时每一次走出家门,他都害怕再也看不见母亲。
过去那些必须待在学校里的漫长时光,对他而言,每一秒都是折磨,但可笑的是,一到放学的时刻,他却又是如此惧怕踏上回家的路,惧怕每一次走进家门,看见的又是满目的疮痍、满地的狼藉,闻见的又是满室的酒醺、满屋的啜啼,以及母亲满脸的血泪。
他害怕离家,更害怕回家。
他害怕每一次的天亮,更害怕每一次的天暗。
他害怕入睡,更害怕醒来。
他害怕分离,更害怕等待。
他害怕每一次结果未知的等待。
顾怀之其实已经习惯了周奂选择性的沉默,每当问到会触及他内心深处幽暗的问题,即使她问的事情与之全然无关,他的选择都是沉默。
他不会说他不想答,也不会刻意用其他的话题来模糊,就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於是她扬了扬唇,直接换了个问题:「吃过饭了吗?」
「还没。」男人的声调依旧清冷,面色一如寡漠。
但这次的回应却让她有些不满意了。
「都这麽晚了……」顾怀之皱着眉叨念了句,立刻起身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却只见两个肉松口味的御饭团、一个火腿起司三明治和一瓶喝剩一半的矿泉水。
这男人的冰箱活像个难民窟。
她不气馁地转往橱柜,却也只翻出了一包泡面。
「……」
顾怀之挫败地从下层的抽屉里拿出底部已经撞了好几处凹陷的小锅子,装了三分之一的水後放上瓦斯炉,开火等水滚。
「周奂,明天我们去一趟超市吧,我替你买些可以久放的面条,别老是吃泡面了,对身体不好。」等待的期间,她先撕开了泡面的包装袋,将调味包拿了出来,一边对还坐在客厅的男人叨絮。
「嗯。」
「还有,以後晚餐别那麽晚才吃,三餐要定时,否则胃会受不了的。你都三十岁了,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孩子,要懂得照顾自己的身体,知道吗?」
「嗯。」
「还有,要吃便利商店的东西不是不行,但稍微遵照一下保存期限,不是把东西冰在冰箱里就永远不会坏。要是吃坏肚子,上医院会花更多钱,这样你平常省的钱不都白费了吗?」
「嗯。」
水滚了,她将面条下锅,用筷子将面条拨散後加入调味包,又等了一会才将炉火关上,正当她准备将煮好的面端上桌时,却冷不防被人从後头拥入怀中。
「……」顾怀之愣忡着,一时没了反应。
这个拥抱并没有持续太久,大概只有几秒钟的时间,他就松手了。
周奂越过她将煮好的泡面端上桌,兀自拉开椅子坐落,摘下眼镜,开始吃面。
「……」
这男人今天有点反常。
顾怀之回过神,半是困惑半是无奈地轻叹了口气,转身拉开他侧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周奂就是专心地吃着面,奈何她怎麽紧盯注视,也没半点反应。
瞅着他瞧了好一会都得不到一个眼神,顾怀之抿了抿唇,放弃了等待他主动开口这样不实际的期望。
「周奂,今天邵仕强带着他的男友和两家人摊牌了。」
「嗯。」回应依旧不起不伏,如远在世外。
「他男朋友叫李子维,是个会计师,他们交往十五年了。」
「嗯。」
接着顾怀之就把今晚饭局的始末全说给了那个无论如何都只会回一个嗯字的男人听,从邵仕强的坦诚到她和父母表达自我意志再到後来和顾信之聊天的事,完完整整地叙述成一篇文情并茂的床边故事给他听,唯独漏了下午在研究事里和母亲争吵的事情。
她并不是故意不说,而是事情已有了圆满的结果,所以这事在她心里就也成了不大重要的插曲,说了怕让他想起昨夜她掉泪的事,反又陷入恐慌。
周奂似乎很怕她受伤,无论是心理上,还是生理上。
第一次和他见面时意外划伤的那道伤口虽然已经癒合,但因为开学之初庶务繁忙,她总是忘了要按时上药,痊癒之後在脖子上留下了浅淡的疤痕。後来她就发现,每一回两人欢爱的时候,周奂总是特别喜欢吻那道疤痕,就连她睡着的时候也时常会感觉到他以手指反覆轻抚,而每一次抚着的时候,他的眼里总是有藏得极深的懊悔。
两个星期前的周末,他们在浴室里交欢,纠缠的过程太过激烈,她的腰侧不小心撞上了水龙头的开关,被锐角划出一道红痕,当下她并没有感觉到太多的疼痛,但周奂一察觉她皱眉就立刻停下动作,也不管两人当下都已经濒临高潮,直接把她抱回了床上,坚持替她上药包紮,才又重新以唇指勾挑她半灭的火苗,接续着把事做完。
那天之後,他连续两天都特地到她家里替她换药之後才又回去店里,直到确定伤口癒合也没留下疤痕才安心。
她的故事说完,男人也吃完晚餐,拿着锅子至水槽清洗,对於她说争取到父母同意能自己决定感情这事没有半点表态。
顾怀之知道没什麽好失望的,这男人本来就这样,纵然天崩地裂也依然波澜不惊,所以她也只是在他洗好碗擦好手转过身後又一次抱住他,好利用他的胸膛来掩盖自己依旧没能忍住而浮现於眼中的黯淡和失落。
「……」
垂眸看着怀里轻蹭着自己的女人,周奂眸色微暗,没有说话。
好半晌,他缓慢抬手,大掌轻抚了抚她的发,惜字如金的薄唇缓缓吐出了几个字。
「顾怀之,你很棒。」
「……嗯。」虽然并非心之所向,但这句话还是稍微给了她一些安慰。
「我很开心。」
「……」
她讶然抬头,对上了那双始终幽深如潭的黑眸,男人的眸光静如止水,却彷佛掺进了半瓢月色,变得柔软而平和。
顾怀之屏息着,不敢移开眼,更不敢眨眼,心下颤动,深怕这一眼只是错觉。
此刻,他的眼中是她不曾见过的柔软。
「谢谢你回来。」他又开口,口吻淡然,却有隐然的不安藏於淡然之中。
这是周奂第一次和她说谢谢。
听见这声初次的感谢,顾怀之才後知後觉地发现,原来周奂是如此害怕她不会回来。
他是如此的害怕,甚至认为她根本不会回来,才会在看见她回来之後说了谢谢。
他从来就不认为自己拥有她,即使她不曾吝於表达对他的依赖和眷恋。
他把这段感情的主导权交给她,把去或留的决定权交给她,然後把所有的情绪都埋藏於冷漠之下,表面看似淡然,心下实则旁徨,而这样的旁徨,其实就是她深深期盼着的,他从未对她说出口的深情。
周奂不曾说过爱她,也不曾说过喜欢她。
可是他心里的旁徨替他说了这一切。
他爱她。
比她想像的还要爱她。
「周奂,对不起,以後不会让你等这麽久了。」
以後,她不会再让他等了,不会再让他如此害怕地一个人等待着。
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