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来的饭局变得如何,顾怀之不清楚了。
但离开包厢之後,她在餐厅外多停留了十五分钟,也没见到邵家人或是李子维先行离开,所以她想,结果应该不是太坏。
对於自己擅自扰起的这场风波没酿成大浪而是渡成安然,她舒心地松了口气,这才提步往餐厅停车场的方向走去。
只是走没几步,她就看见了伫立在她车旁等候的两抹身影。
「……」
顾怀之愣在原地,脑海是一片空白,整个人都在颤抖。
他们怎麽还会在这?为什麽还留在这?
不该这样的。
他们不该这样的……
「怀之。」父亲低沉苍老的唤声夹在风中荡入耳里,扯回了她兵荒马乱的思绪。
顾怀之轻吸了口气,重新迈开步伐,每一步都走得颤颤巍巍,如行於钢索之上,绳下是幽不见底的万丈深渊,深渊之中,是随时都会将人心吞噬的,莫大的罪恶感。
当她终於走到他们面前,简短的一句问话毫不留情地将她推入了那深渊。
「我们一家三口很久没好好吃饭了吧?爸爸记得你喜欢吃你弟弟医院後面那间面店的猪肝汤,走吧。」
心被狠狠凿出了巨大的破口,灵魂被膨胀的悔恨剧烈掏空,几乎窒息。
她真的……错怪他们了。
……
晚上九点,开在巷弄矮房的小面舖里人潮络绎,老板娘朝气地和每个进来光顾的客人问好,有时闲话家常几句,有时则高声吆喝着下次再来。
顾家三口坐在最里边的座位,点了四碗乾面、两碗猪肝汤、一份烫青菜及一盘卤味。这是他们一家过去每次来这儿吃饭时固定的菜色,而距离上一次一家人来这吃饭,已经是十多年前。
至於那第四碗乾面,正是点给从医院里溜出来的顾信之。
「爸、妈、姊,你们怎麽这个时间还没吃饭?」
顾信之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灰衬衫自店门口走来,一头微卷的黑发凌乱不堪,镜框下的双眼满是困意,连嗓音都带着浓厚的疲倦,显然是被刚才母亲打去的那通电话叫醒後就匆匆赶来。
他拉开顾怀之身旁的空位坐下,伸手掩去了一个极大的呵欠,又搔了搔发,直到视线清晰之後才慢半拍地发觉三个人的脸色都不大对劲。
顾信之立刻屈肘轻推了下身旁的女人,「姊,你要不要先帮我前情提要一下?」
「吃饭吧。」顾森神色漠然地丢了句话,迳自拿起筷子开始用餐。
「……」
顾信之尴尬地扯了扯唇,心底虽然纳闷,也只能装作没事地开动,岂料筷子才正要夹起盘子里的豆干,另一句话又砸了过来。
「你姊姊和邵仕强解除婚约了。」
说话的人依旧是一家之主的顾森,口吻依旧是十秒之前的漠然。
闻言,顾信之手一顿,筷子上的豆干又掉回了盘里。
他转过头,用着极度诚恐的口吻,提出了极度直白的问句:「姊,你被甩啦?」
「……」
顾怀之抿着唇,深吸了口气,才想开口解释,父亲却又说话了。
「是我不要这人当我们顾家的女婿。」
「啊?」顾信之一脸不可置信。
顾森神色寡淡,看不出任何情绪,嗓声沉缓:「我顾森的女儿,值得更好的对象。」
「是啊怀之,既然仕强有他的选择,我们就祝福他,妈之後再替你找其他更好的对象就行了。」许芝兰接续了丈夫的安慰,同时夹了些青菜放入女儿的碗中,歉然轻道:「下午的事是妈不好,妈不该什麽都没弄清楚就责怪你。对不起,原谅妈,好吗?」
顾怀之紧抿着唇,酸楚翻腾成浪,几乎把心淹没。
她滚了滚喉咙,勉强找回声音:「爸、妈,其实我跟邵检……」
「一直都只是朋友。」
听了几十秒的对话,顾信之终於搞清楚来龙去脉,抢在姊姊话说完之前就率自接口,同时夹起那片掉了的豆干放到她碗里,不禁叨念:「这句话你早点说不就得了?当初就不想订婚,干嘛勉强自己?是多想当第二十五孝的主角?」
给胞姊翻了个白眼之後,他紧接着转向对座的父母,用一副爱之深责之切的眼神款款注视,掺着困然而微哑的喉滚出一串语重心长的叹息。
「还有,爸、妈,你们明知道姊对那个邵检没感情,还这样自顾自地装傻寻开心,就这麽急着要把她嫁人吗?姊的婚姻是扮家家酒吗?你们的儿子我活到现在三十年又两个月,至今还没交过半个女朋友,每天在医院里忙到都快归西了。你们其实可以先关心我一下,免得我孤老终身。」
「顾信之……」看见父母逐渐铁青的脸色,顾怀之忍不住出声,脸上尽是尴尬。
这家伙肯定又没睡饱,大脑管不住那张口没遮拦的嘴,但现在这个气氛这个情境,一点都不适合他这样胡言乱语好吗?
「干嘛?我有说错吗?」
顾信之撇了撇嘴,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口面,囫囵咀嚼了几口之後就咽下,接着又开始滔滔不绝地批评:「从小到大,你们两个就老爱叫姊姊做这做那的,问也不问一下她的心情,我跟你们说了多少次,她一点都不开心,你们就不听。现在好了,她的终身大事出包了,在外头受委屈了,你们才要心疼,来得及吗?」
「顾信之,别说了……」
「干嘛不让我说?」他甩开扯住衣袖的小手,赏了她一计不耐烦的瞪眼,转而出言教训:「你就是这样,自己委屈不说,别人替你说也不让说,人活着有必要这样吗?」
「你以为我真的想当医生才考医学系的吗?是因为你想当医生却被逼着要走法律这条路,我才替你读的!否则谁没事要把自己关进一个一天睡不到三小时,又成天只能跟没智商的病患家属大眼瞪小眼的鬼地方?这麽聪明的脑袋不拿来救人,偏偏要去念什麽法律,我都要为这个国家痛失英才掬两把眼泪了!」
「……」
看着他那张气得快要脑溢血的脸,顾怀之心底不是没有诧异也不是没有颤动,因为这些话其实她都听顾信之骂过不只一次了,可这一回却是他第一次当着父母的面前把这些话说出口。
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顾信之会用骂她的方式来替她说话。
从小顾信之就是这样的个性,明明小她三岁,明明是她弟弟,却总是一眼就看穿她藏着没说出口的委屈,总是在她又沉默地接受父母安排的时候跑到她房里臭骂她一顿,骂她为什麽从来不试着和爸妈说出自己的想法,骂她为什麽总是只会当个听话的小孩,骂她活得一点自尊都没有。
过去每一次听见他骂这些话的时候,她心里都只有怨怼,她总是认为顾信之从来就不了解她作为女儿的立场和为难,所以才能轻易地说出这些话来指责她的不反抗。
她总是认为,那是他身为顾家独子自以为是的天真。
可到今天她才发现,顾信之是真的心疼她,是真心地认为她委屈了自己。
「怀之,你弟弟说的,都是真的吗?你其实想当医生?」顾森放下筷子,脸色冷硬,眸底的平静开始有了裂痕。
「不……」顾怀之本能地摇头,话却又被身旁的男人抢了过去。
「现在的重点是这个吗?」顾信之咬牙切齿地挤出声音,眼底是清晰可见的愠色。
一个人就是地位爬得再高,拥有再多的功名成就,受到再多人景仰又如何?连自己的女儿想要什麽、不想要什麽都没曾想过问,只是一味地强逼她走上他们认为正确的道路,强迫她复制自己认为完美的人生,算得上什麽父母?
从小到大,他们的父母就只会要姊姊听从安排,给她最好的教育资源却从来不去过问她心情,就连她在学校被同学欺负受了伤也不曾给过一句关心,而他这个儿子就只是为了替姊姊讨个公道和对方打了一架而被叫去学务处罚站,他们就愿意搁下总说繁忙的公务,特地去学校一趟。
知道事情始末之後,他们也只拿他是为姊姊出头和对方家长谈了和解,连追究对方为什麽欺负姊姊的打算都没有,甚至在他问起时说什麽如果不是她做错了什麽事,别人不会想去欺负她。
她就这麽听话的一个人,到底能做错什麽?
她这辈子唯一做错的,就是对父母言听计从到失去自我。
「信之!别这样和你爸爸说话,快道歉!」瞥见丈夫的脸色越加难堪,许芝兰赶紧出声,想让话题就此打住。
「我为什麽要道歉?」顾信之没有听言,执意要把心里的话说完。「姊受了委屈,你们有人问过吗?她难不难过,你们关心过吗?你们替她做的安排,她想不想要……」
「顾信之,别说了。」顾怀之拉住了他,声音孱弱而颤抖。
「……」
余光瞥见她衔在眼角的泪,顾信之心下一怔,咬牙沉了口气,别过脸不再说话。
顾怀之抿着唇,反覆深呼吸了几次,极力抑下漫漶喉间的酸涩,缓缓开口:「爸、妈,过去的事都过去了。现在,我很喜欢教授这份工作,所以就不需要再去讨论那些了。」
「至於感情的事,我想自己决定,请你们尊重我,好吗?」
听似柔软的口吻虽带着隐然的哽咽,泛着泪光的眼神却若磐石坚定,没有丝毫畏怯。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要求要自己做决定,也是她第一次用着如此强势且坚决的口吻和她的父母说话,而她发现,其实勇敢地说出自己想要什麽,并没有她过去想像的那麽困难。
因为有一个男人告诉她,想说什麽就说,想做什麽就做。
因为有一个男人告诉她,在他面前,她就是她自己。
是那个男人教会了她勇敢。
所以现在,她不只要在他面前,而是不管在谁的面前,不管在任何地方,都要忠於自己。
「我知道了。」顾森沉着嗓回应,面上已是淡然。
「……」
方桌一片寂静。
顾信之怔了几秒才回神,「爸,你说你知道了,意思是答应了?」
「嗯。」顾森低应,拿起筷子继续用餐。
顾怀之意外地看着对座的父亲,心下全是诧异,顿觉有几分不真实的飘然。
父亲竟然……就这样答应她了吗?
「姊,看来你当初去美国念法律也是颇有心得啊。」顾信之挑了挑眉,不禁赞叹。
说服的工作做得如此得心应手,信手拈来就是旷世巨作,她这技能要是能早点拿出来用,就不用费他刚才那番唇舌了。嗯,口渴,是该让她请自己一杯饮料慰劳慰劳,以谢辛劳。
「……吃你的面。」顾怀之赧声低骂,拼命往他碗里夹小菜,似在赌他的嘴。
「喂!顾怀之!别尽给我夹海带,给点别的行不行?」
「你们两个别斗嘴了!赶紧吃饭!」
听着母亲如常的叨念,看着父亲藏在眉目间隐晦的慈蔼,以及弟弟一如过往的喋喋不休,顾怀之垂眸,唇角微扬。
今晚的结局是这样,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