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周奂没有吻她,也没有占有她,就只是抱着她,很用力地抱着,用力的彷佛想把她嵌入自己的身体那般,用力的让她有时会痛得从睡梦中醒来。
醒来的时候,她总会看见一双颤着碎光的眸。
那些在他眼底的光,宛如凛冬殇寒时节里挂在枯枝断枒上被风吹得摇摇欲坠,将谢未谢而颤巍荡曳的残叶,又像深夜湖泊上那随着未曾歇止的夜风吹起的涟漪而载浮载沉的月光,在时间的漩涡里颠沛流离,零碎飘荡,终无归所。
然後她会一遍又一遍地抚着他的脸,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周奂,没事了。我在这,我在这。哪里也没去,我在这。」如此反覆,直到窗外隐隐透入清晨时分沁薄的曦光。
天明之时,顾怀之才又听见周奂的声音。
「顾怀之,我很开心。」
天光见於世时,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冷然,不起不伏,无波无澜,沉寒清冽,飘渺如远於尘世之外,一丝一毫情绪都不掺其中,虚空无魂。
乍听之时,她并不明白他所指为何,咀嚼半晌後才恍然大悟。
周奂这句话,是在回应她昨晚的期待。
他说他很开心,听见她和邵仕强解除婚约之後,他很开心。
天亮之後,周奂的记忆似乎只停留在昨夜她落泪以前。说完这句话之後,他吻了吻她,然後就松开抱了她一整夜的双臂,说了句要去替她买早餐,接着就翻身下床,走进浴室里盥洗。
顾怀之也跟着他进了浴室。
浴室里有两只同样款式一黑一白的漱口杯,搭配着同样是一黑一白的牙刷。
黑色是他的,白色则是她的。
除此之外,淋浴间里也摆着她惯用的日本品牌的沐浴露和洗发精,而她脚上穿着的室内拖鞋也是白色的,款式与她家里的那双一模一样。
这些日用品都是周奂特地去专卖外国进口商品的高级超市买来的,他只去过她家一次,就把她所有日常用品惯用的品牌都记了下来,然後在他家里备了一套,好让她来过夜的时候能用。
其实在他家待了几次之後,她多少感觉得出来,周奂对生活品质并没有太高的要求,这间不到二十五坪的小公寓里塞了一房两厅一卫,空间分配十分拥挤。
屋子里大多的家俱都是房东附的,上头都有着长年使用的斑驳痕迹,客厅那套二手沙发的表面也是破旧不堪,时不时就会飞出几绺棉絮,屋中好几处的灯管都已经开始闪烁,有些甚至已经不亮很久了。
周奂对大多数的家俱在使用上并不会太过留心,有时他们欢爱的地点不在房内,每当她被抱上餐桌,承欢於男人的索要之下,那张老旧的木桌总是吱嗄作响,每一回都让她觉得身下的支点随时可能崩裂瓦解,下一秒可能就让她狼狈地跌个四脚朝天。
另外,周奂对吃也不讲究,食物品质的好坏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差别。
对他而言,路边摊的鸡肉饭和餐厅里的高档牛排都一样是蛋白质,便利商店里的御饭团和咖啡厅里的松饼也都一样是淀粉,吃起来没有什麽不同,所以他不会特地多花几块钱找个有室内坐位窗明几净的早餐店坐下来吃早餐,总是走进便利商店,随手从冷藏柜上捞来最便宜的三明治去结帐。
周奂也不喝咖啡。
更准确来说,除了水以外,他不太喝其他的东西。
即便他是酒吧的老板,他也很少喝酒,只有偶尔她来过夜,蹭着要他陪她一起喝的时候,他才会喝上一两口,但每次都是浅尝即止。
他对生活似乎没有任何的要求,就像只是单纯地一天活过一天,得过且过就好,没有什麽目标,没有什麽理想,对人生也没有任何想望,似乎活着对他而言只是一件不得不的事情。
因为还能呼吸,因为还有心跳,所以不得不活着。
但是这样的他,这样对生活无欲无求、对世界无望无念的他,却愿意为了她跑遍全台北市不同的咖啡馆,只为了买一杯让她在早晨喝了顺口,而能有一整天好心情的咖啡。
他更愿意在每个天还没亮的清晨里,搭很久的公车、转很多次的捷运,去买一份热腾腾手工现做的早餐,只为了满足她相较於他而言被惯坏的胃口。
周奂有汽车驾照,他说是之前为了打临工赚钱所以去学的,他曾短暂地当过富裕人家的司机,负责接送孩子上下学,但只做了短短三天就被辞退,原因他没有说。
他没有车,唯一的代步工具是一辆曜黑钢架的自行车,但他也很少骑车。大部分的时候车子都摆在客厅窗前的墙边,一个月大概只会骑一次,每次都从C大附近的河堤出发,沿着河堤的自行车道一路向北骑到淡水河岸之後返回。
他平日的交通方式除了搭公车捷运外,就是走路。
大部分的时候,他去哪都是以步行完成,移动的范围通常也不会超过三十分钟的路程,可他却愿意为了买一份早餐给她,走上遥远的路。
周奂对她的好,胜过对他自己千倍万倍。
她从来没有听周奂谈过他自己,就和徐俊一样,他们都没有听过周奂谈过他自己,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听过周奂提起关於他自己的事。
除了徐俊之外,周奂还有另一个朋友叫姜哲。
听徐俊说,Thanato是姜哲出资让周奂开的,那间店面也是姜哲买下来的,名字甚至登记在周奂名下。
姜哲的父亲是德国汽车大厂台湾经销总代理商的董事,他是家里最小的儿子,年轻时曾是国家亚运射击代表队的一员,十七岁就入选培训队,十九岁正式成为亚青代表队队员,二十岁时拿了亚运金牌,二十一岁时因为参加朋友的生日聚会,当日凌晨在KTV外与帮派人马起了口角,最後演变成斗殴冲突。
混乱之中,姜哲看见对方掏出违禁枪枝想要朝他的友人开枪,不要命地飞身扑去夺枪,拉扯的过程中枪枝走火,意外打死了原先持枪的男子,姜哲因此被以多个伤害罪及过失致死罪起诉,最後遭法院判处五年七个月的有期徒刑,一瞬间从万众瞩目的体坛新星沦为手染腥血的千古罪人,从此淡出体育界。
七年前,姜哲服刑三年後假释出狱,和家里拿了一大笔钱说要投资,其中一部分就是用於资助周奂的Thanato。而这些年,他持续挹注资金,却从来不干涉酒吧的经营,只会偶尔去店里喝杯酒,找周奂聊聊天。
这些故事都是徐俊在酒吧巧遇姜哲时陆陆续续听他说的,至於姜哲和周奂为什麽会认识,他们只字不提。又或者说,是周奂让姜哲不要提起。
姜哲的年纪比他们大上四岁,从小到大读的都是贵族学校,依照逻辑推论,两人不可能与周奂在学生时期就认识,而姜哲七年前一出狱之後没多久就拿钱投资了周奂,代表他们两人很有可能在姜哲还在监狱里服刑时就已经认识了。
姜哲的案子当年其实闹得沸沸扬扬,举国皆知。那时顾怀之虽然在美国攻读博士学位,也还是从网路上看到了不少新闻报导,加上那时候她某堂课的期末报告正巧与过失致死案例的研究相关,多少也稍微关注了一下这个案件的始末。
听完徐俊提起姜哲之後,她也曾在空闲的时间里搜寻了相关的新闻资料和判决书,姜哲当年二十一岁被捕,到判决确定中间大约历经了三年,在监狱里服刑三年後获准假释出狱。
姜哲出事的那年是二十一岁,也就是周奂和徐俊十七岁的时候。
十七岁,正是周奂没有留下任何音讯就消失的那年。
姜哲的案子判刑确定以前的那三年期间,他人虽然没有被羁押在看守所,但每天固定需要去居所所属辖区的派出所报到,加上媒体大肆渲染报导以及网路上不实谣言的发酵,严重影响了他的生活,只要他出门被路人认出,就会遭受各种侮辱谩骂,甚而被人丢鸡蛋、扔瓶罐,因此除了去警局报到外,他几乎是足不出户,所以他和周奂基本上不可能是那时候认识的。
姜哲於二十四岁的时候入狱服刑,而徐俊说他和周奂是在八年前朋友的婚礼上重新碰见的,也就是他们二十二岁那年,正好是姜哲假释出狱的前一年。
关於十七岁到二十二岁这五年间,周奂去了哪里、做了什麽,至今仍然是个谜,徐俊问不出来,姜哲不愿透露,而周奂从未让人有机会再提起。
另外,徐俊还说,周奂以前的名字不叫周奂,而是周焕。
他曾问过周奂,为什麽好端端的却把焕字去掉了火字旁,那时候他只是说了两个字:方便。
读音相同,但写起来方便。
徐俊说,周奂说的方便大概是这个意思,他猜的。
这些关於周奂的事,她全是从徐俊那里听说的,每次说起这些的时候,他总是特别小心翼翼,总是特意等到周奂在远边替别的客人调酒,忙得走不开身的时候才会和她提起。
他说,周奂不喜欢别人谈论他的事情,有一回他和魏天擎提的时候恰巧被他听见,他虽然没冲着他们发火,却当着他们的面把两人点的酒全倒进了洗手槽里,然後冷着脸沉声要他们离开。
那天之後,他花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使出浑身解数,尽其所能地缠他、烦他、吵他,才终於又让周奂同意他踏入Thanato,而和解的代价就是,只要他开口,无论何时、无论他人在何地,都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出现,替他看店。
在他认识未婚妻程乐乐以前,他是个浪遍全台北大大小小酒吧的高级玩咖,时不时就会冤家路窄地被前女友和她们的乾哥哥找上。如果找碴的事发生在周奂店里,他每一次都会挡在他面前,要他从休息室的後门先走,至於周奂处理这些鸟事的方法和手段是什麽,他不大清楚,但总之那些被周奂处理过的人,日後在街上要是见到他,不是敬而远之就是试图想与他称兄道弟攀关系,完全没先前要抄斩他家九族的狠戾,对他客气的很。
要不是太清楚周奂从骨子里到骨子外就是个文人书生,只不过很违和地开了一间酒吧,也许是试图想要展现生命冲突的美感,徐俊都要以为这家伙背後有什麽黑道或帮派撑腰,否则怎麽会连那种和地方角头扯上关系的女人遇上他都是没辙?
神秘并不只是顾怀之自己对周奂的形容,在身为朋友的徐俊眼中,周奂亦是如此。
周奂曾经是周焕。
每一个名字的背後都是有故事的。
从周焕变成周奂,也一定有故事存在,只是这个故事藏在周奂心里,与他眼里那场终年未停大雪的成因一样,没人能解开。
「周奂。」
顾怀之轻喊了声,伸手绕过他劲瘦的腰,从後头抱住了正在刮胡子的男人。
「嗯。」
周奂停下动作,将沾上白泡的刮胡刀放回镜前的平台上,没有转身。
镜子里只有他的身影,没有她。
顾怀之的个头并不算高挑,褪下高跟鞋也卸了妆之後,模样大概就像二十岁上下那个年纪的小姑娘一样。依他的目测,她的身高约略是一百六十五公分上下,身材也是盈瘦,半点肉都没有。
「不用特地去买早餐了,吃冰箱里的三明治就好。」
昨晚在他的冰箱里觅食时她就看见了。
周奂习惯一次买一个星期份量的食物,即使便利商店卖的三明治、三角饭团、手卷这类的冷藏食品保存期限都只有两、三天,他还是一次都买很多,过期了也吃,而且从不加热,问他为什麽,他的回答都是:「反正吃不坏肚子。」
起初她总是着要劝他对自己好一些,偶尔吃点营养的东西,所以後来当她来找他的时候,他会和她一起叫外卖吃,可当她不在的时候,他还是一样只吃这些东西,没有例外。
但是周奂很舍得花钱在她身上,给她用的毛巾、浴巾、浴袍、拖鞋、盥洗用具,每一样都是有牌子的高级品,她在他家过夜的次数变多了之後,他连床垫和床组都换了新的,可是他家里其他给自己用的日用品,即使破了裂了缺口了,他也从没打算要换新。
她其实希望他能对自己好一点。
或者,如果他始终无法对自己好一点的话,她也不希望他只对她好。
她其实愿意陪他一起过着他已经习惯的生活。
习惯是可以改变的,便利商店的食物即使以前的她再怎麽觉得难以下咽,吃久了总会习惯的。她愿意为了周奂改变,愿意为了周奂习惯新的习惯。
因为他是她的男人,是她想在一起很久的男人。
她知道,周奂需要她,就像她需要他一样。
周奂非常需要她,而不是像他当初所说的那样,结不结束都由她决定,他毫无所谓。
周奂非常害怕失去她,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