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堂课下来,将近九十分钟的时间,顾怀之总共抽点了五位同学起来回答问题,这也意味着,她至少给了自己五次的机会去弄清楚那个男人的系级和姓名。
可是每一次,当她要点名的时候,他总会恰好抬头,幽深的眸总会恰好直直地望进她眼底,然後她嘴里那句要喊他起来的话就会在舌尖滚上一圈,最後出口的都是选课名单上的姓名。
她不敢点他。
因为她害怕。
她害怕他在公开的课堂上意外泄露有关他们之间那不可告人的夜晚的任何蛛丝马迹,怕他让她作为法学教授的专业形象在一夕之间崩盘瓦解,更怕他如果真的说出了自己的系级,应证了她心底的猜测,她会无法继续维持那近乎是用尽全力才佯装出来的若无其事。
她非常害怕。
她怕那晚和自己极尽缠绵的男人,是一个小她十岁,甚至更多的大学生。
或者,更准确而言,她害怕的是来自内心深处的道德谴责。
在传统的道德观念中,师生关系就该只是知识授予与取得的关系,只能是这样再单纯不过的关系,纵然师徒情深,也不该跨越友谊的界线,不该发展出情爱上的紧密关系,更不该是露水之欢这般的肉慾关系。
她是想要脱轨没错,但脱轨也得按部就班的,一下子从新手村杀进魔王关,她就是再想叛逆、再想挣脱也做不来。
若他真的是学生,这结果,顾怀之承受不起。
她知道,她完全承受不起。
……
六点的下课钟响起,正好被点名回答问题的同学也把话说完,顾怀之微微一笑:「回答得很好。那麽今天的课就到这,下课吧。」
语落,她将电子萤幕的电源关上,才正把笔电上的简报档案关闭,讲台边就拥上三名同学,手里拿着纸笔,迫不及待地向她提出问题,她只好暂时把笔电阖上,倾耳聆听。
由於她站在讲台上,脚上还穿着五公分高的黑色跟鞋,即使垂眼看着发问同学的笔记,眼角余光还是能稍微瞥见坐在角落的那个男人。
除了前来发问的学生外,其余的同学都已经收拾好书包纷纷离开,他却只是慢条斯理地把笔记本阖上,然後就坐在座位上,视线摆在她所在之处,俨然是等待的姿态。
他在等她。
意识到这个讯息,顾怀之心下一颤,惴惴不安。
回答完第一个同学的问题,她开始听第二个同学提问,余光里的男人依旧坐在位置上,一动也不动。
他为什麽要等她?
皓齿暗暗咬住了唇瓣一隅,顾怀之沉了口气,要自己冷静一些。
当第二个同学说完问题,而她启唇准备回答之际,她看见他从座位上起身,从西裤右侧的口袋拿出手机接通电话,然後自教室後门走了出去。
「什麽事?」周奂靠在门框外的墙边,嗓音低沉。
「Heybro!都六点了,你人怎麽还没现身?今天不开店了是不是?」
电话那头,姜哲站在半盏灯都没亮,甚至连铁卷门都没拉起的Thanato门口,问话的口气是三分的疑惑不解和七分的饶富兴味。
Thanato是当初周奂找他借钱开的酒吧,七年来,生意是做得有声有色,在台北的夜生活圈里算是小有名气。
重点是,Thanato全年无休,连农历新年都不休息的那种。
即使七年来他至少问了周奂七次:在台湾,农历新年哪里会有人到酒吧喝酒?
但周奂从来就不回答他,总是每天傍晚六点就会准时来到店里,将所有的桌椅和杯具都擦拭乾净,然後在七点时准时点亮招牌,开始营业。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傍晚六点的时候,还看见店外头的黑色铁卷门。
「待会就过去。」
周奂挂掉电话,把手机收回口袋里,旋步回到教室。
见他回来,顾怀之来不及把目光收回,就这麽与他的视线相撞。
她愣了一眼,才想低头避开,却看见他从笔记本上撕下了一张鹅黄色的便条纸,朝她轻扬了下手,接着将那纸便签贴在桌面的左下角,以食指轻压而过,然後就拿着笔记本离开了教室。
「老师,您有听见我的问题吗?」
听见学生的叫唤,顾怀之连忙回神,故作从容地扬起笑,又请学生重新把问题论述一次,然後回答。
等到替前来提问的学生们解答完所有疑惑,时间已经是六点二十分了。
微笑和学生道别,待他们离开教室,顾怀之这才将上课专用的笔电关机,走下讲台,来到了那男人驻足了两个小时的座位,撕起那张他留给她的字条。
谢谢你的柳橙汁。
衬衫我洗好之後再送到店里还你。
上头的字迹来自於她,是那天白日她离开之前留下的讯息。
看见这两行字,顾怀之这才想起自己上上个星期六下午回父母家吃饭之前,特地拿去乾洗店送洗的那件衬衫,上个星期三的时候,店家传讯息来通知她衣服已经洗净,可至今过了五天她都还没有去领回。
「……」
他把这张字条留给她,是在提醒她要记得还衬衫吗?所以他是为了要回衬衫,才会明明没有选修这堂课,还特地出现在她的课堂上吗?可如果只是为了想要回衬衫才来课堂上见她,他又何必认真听课,甚至还带了笔记本来抄笔记?
这个男人今天出现在教室里,真正的动机和目的到底是什麽?
……
晚上十点。
夜将深,晚风卷入凉意,冷色的霓虹蒙上时间的氤氲,於夜阑之中更显迷幻。
时隔一星期,顾怀之再次站在这条街上,眼底映入的依旧是那隐然带着希腊小城里铺满石砖的巷弄中独有的神秘色彩的单词。
Thanato,死亡。
这个单字来自字根Thanatos,是古希腊神话中死神桑纳托斯的名字,後来Thanatos一词被奥地利心理学家佛洛依德在其所提出的本能理论中用作为死亡本能的命名,後衍伸出死亡之愿的意思。
依据佛洛依德的本能理论,人类具有两种与生俱来的冲动本能,其一为生命本能,另一则为死亡本能。
生命本能与死亡本能的目标和欲望是完全背道而驰的。
生命本能是人类力量的来源,坚强地袒护生命和一切代表生命的事物,体现在坚毅对抗命运乖舛的英雄故事之中,也显现於日常的愉悦、希望、爱等正向情绪上。
然而,死亡本能则象徵着人类内心深处对於趋向毁灭和侵略的渴盼与想望,死亡本能最终的目的是要使个人走向死亡,因为死亡意味着真正的平静,是所有灵魂最终的归处。
死亡,是所有生命的终点,是尘埃落定的祥宁。
将酒吧取名为Thanato,也许是有抛去庸俗世界里各种繁文缛节的寓意,象徵着走入里头的人们都已选择在某个短暂的夜里,舍去普世价值中烂俗成套的框架,追求属於人类内心最原始的,渴望毁坏、贪慕不羁的冲动本能。
这也是顾怀之当初之所以在限时动态上看见一眼,就被深深吸引,然後下定决心总有一天要踏入里头的原因。
她走进Thanato,为的就是抛弃那些綑绑住她人生方向和自我意识的礼法教条,抛去所有的道德束缚,当一个晚上的自己。
真正的自己。
可是今晚,她放下手中还没完成的工作,在这个理应坐在书桌前为明天九点的刑法总则课程准备的时间点又一次来这里,不是为了再次放纵沉溺,而是为了归还那个男人的衬衫。
毕竟对方都亲自到她的课堂上提醒了,她哪好意思再拖下去?
反正就趁着这次的机会,把属於他的东西还给他,顺便要他别再继续出现在她的课上,断清两人之间所有关联,离开彼此的生活,没有纠葛,让那一夜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萍水相逢。
一夜情的定义本该是这样。
深吸了口气,她举步上前,推开了那扇暗色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