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之站在讲台上,台下所有的学生都看着她,唯独坐在角落的男人没有。
男人半屈着右手手指,侧托着颊,视线斜向窗外,只留了半边侧脸给讲台上的她。而那半张侧脸,却在顾怀之心下掀起惊涛骇浪,甚至让她无措的连撑在讲桌上的手沁出湿汗。
他不该出现在她的课堂上,就算出现了,也不该是坐在讲台下的座位上,不该和那群引颈期盼着她传道授业的学生坐在一块,更不该是其中的一员。
传道授业。
这四个字是多麽的刚正耿介,可偏偏在一个星期前那极尽疯狂浪荡的夜晚里,这男人教会她的事情却是无度的荒淫和无垠的欢愉。
一整晚,他教会她在他身下娇媚地急喘呻吟、颤栗地承欢求饶,教会她一遍又一遍地用无数的潮起浪迭来回应他唇舌的吮吻及指尖的触抚,用无尽的泉涌潋灩回覆他每一次狂狷野蛮的攻城掠地。
一整晚,他用着各种姿势,在不同的地点,或坐或站、或卧或躺,挟贲张猛烈之姿汹涌过境,在她四肢百骸中卷起千层浪滔,甚至让她在往後几个夜阑人静的睡梦里,都还会不自觉忆起那令人既羞耻且心悸的欢快……
去你的传道授业。
顾怀之暗暗咬牙,面色平静,看似临危不乱,心底却在短短几秒之内为这预料之外的偶遇颂扬出毕生所知的各种粗鄙问候。
骂完之後,她镇定地低下头,视线快速扫过手中的选课名单。
学校提供给授课教授的选课名单上都会附上学生入学时缴交的证件照,作为点名时核对身分的依据,而这堂课除了加签的三位同学还不在名单上,选上的三十名同学都没有退选,既然他不是加签的其中一人,那就是正选名单里的人物了。
目光迅速瞥过名单上三十张黑白照片,却没有任何一张符合那如魔鬼般轻易蛊惑人心的轮廓。
顾怀之又想起了两人当初唇舌交缠着进屋後,热吻方休之际,他问她的第一个问题。
他问她叫什麽名字。
她是三年前回国并且进入C大教书的,而且这三年来,她每一学年都会开设刑法总则这门基础课程,同时也会在每个学期开设有关少年刑法的相关选修课程,照理来说,只要是法律系的学生,应该都听闻过她的名字也知道她长什麽样子。
如果他是法律系的学生,理应知道她的身分,可他却问她叫什麽名字。
所以那天晚上,是这个男人和她的初次见面,他不是法律系的学生。
那麽,他或许可能是外系的学生。
她手边的选课名单上没有他,他也没有拿加签单给她签名,而她刚才也已经说明过这堂课并不开放旁听,他为什麽还坐在教室里?
眼看第一节课的时间已经被行政庶务消耗掉了将近半个小时,即使疑问满怀,顾怀之也只能姑且先把这问题搁在一边,重新提起笑容,开始说明课程进行的方式。
「本学期扣除国定假日以及弹性放假後总共有十六周,这堂课主要会分成两个阶段进行,第一阶段主要是由老师讲解少年刑法的特殊性、比较法例,以及近年我国的立法政策和修法趋势。课程进行中会请同学回答问题,课後也会有简易的测验,这些测验将会放在学校的线上教学平台,请各位同学每周上课後都要确实上网完成作业。第一阶段的课程预计进行六周。」
「第七周开始,一直到第十六周,共计十周,每周都会请一个组别上台,针对国内外最终判决确定的少年刑事案件进行案例分析,每一组的报告时间是六十分钟,报告内容至少应包含判决导读、争点分析、学理探讨以及小组见解四个部分,报告结束之後,会由其他非报告组别的同学提供反馈,最後再由老师总结与评论。」
「关於这样的课程安排,有没有同学有任何问题?」
坐在第二排第三行的女同学举手发问:「老师,请问是由同学自行分组吗?」
「没错,小组的成员由同学们自行决定,每组三至四人。请同学们在周五之前完成分组,并将组员名单寄到我的信箱,报告顺序的抽签结果会在下星期上课的时候公布。」
顾怀之一边回覆,一边以眼角余光偷觑着他,却发现男人始终维持着同样的姿势,态度漫不经心,像是压根儿没在听她说话的样子。
他没有选修这门课,对於课程要求以及评分方式没有留心的反应也说不上奇怪,看来,她得趁着待会在课堂中抽点一些同学起来回答问题,好知道他到底是哪个系的学生了。
……
顾怀之不大喜欢上课的节奏被制式的下课时间打断,所以总是习惯把嘴边的内容讲到一个段落之後再宣布中堂休息,上过她的课的学生都知道她的习惯,所以想去洗手间或是有其他需要暂时离开座位的原因都不会特地举手发问,而是默默地走出教室。
第一堂课的内容其实就只是概述了少年刑法与一般刑法的差异点,以及刑法学上为何要特别将少年刑法独立而出等等的内容,难度并不艰深。
周奂坐在角落,右手握着铅笔,偶尔提笔抄写简报上的字句,偶尔假借专注听讲的名义将目光摆在讲台上专注授课且口若悬河的女人脸上。
站在讲台上的时候,她很有自信,眼神光亮,举手投足都是翩然风采。
美丽且动人。
这三年来,即使经营了一间酒吧,他也一直有在白天酒馆不营业时到大学里听课的习惯,而C大的校区距离他租的公寓很近,走路只要二十分钟,骑单车的话只要十分钟。
他没有偏好哪一类型的科目,文科理科都听,三年下来,几乎八成以上科系的基础课程他都听过了,例如政治学、经济学、统计学、社会学、管理学、财政学、心理学、物理学、计算机概论,上一个学期甚至还听了中级会计和税务理论,所以一个月前决定把过去店内委托给会计事务所处理的帐目税务拿回来自己做,每年可以省下将近四万的开销。
语言的部分他也听了不少课,基本的英语、日语、西班牙语,以及在大学生间偏冷门的越南语、泰语、俄语,他都曾去听过,对每种语言大抵都有基本的口说能力,也能阅读写作,在和外国酒商进口特殊调酒的时候,有时对方会因为他会说当地语言而多和他聊上几句话,进而给他一些折扣。
三年来,他其实也听过法律系的课,民法、商法、行政法、诉讼法这类的基础科目都有涉略,却唯独不曾踏入任何课程名称与刑法相关的教室里头。
刑法,是他最不想碰触一块。
要不是几天前临时兴起想看看C大这学期开了哪些是他这阵子比较有兴趣学习的课程,然後恰巧在课程查询系统上看见了顾怀之的名字,他也不会选择在这个其实应该要去酒吧准备开店的时间出现在校园的教室里,只为了一探那写在授课教授栏上的姓名,主人是否为她。
怀之是个很特别的名字。那天晚上她讲过一遍之後,他就记得了。
甚至,爱不释口。
他知道,怀之这个名字出自於论语公冶长篇,是孔子在与颜渊、季路谈论平生之志时所言,是以仁为本的品德修养与处世之道。
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少者怀之。
愿所有年少之人,都能受到世人关怀与怜爱。
怀之,是一个饱含仁厚与温柔的名字。
很适合这个初次见面就投以信任目光予他的女人。
与她共赴云雨的隔夜,他将酒吧打烊返回家後就看见了她留下的字条,然後他就一直在等,等她亲自把那件她擅自从他家带走的衬衫还给他。
可一个星期过去,她从未出现。
那一夜,这女人初次踏入酒吧,初次嚐到马丁尼的呛辣而醉倒,初次开口邀约陌生的男人和她上床,然後在隔天一走了之。
摆明是想跟他玩一夜情。
但她不晓得,她是他第一个碰上,在他持刀恐吓时没有花容失色地落荒而逃,反而喧宾夺主地扯着他的手,用刀划伤自己,然後在他要她离开的时候,坚持说要和他上床,最後也真的被他睡了的女人。
他是她第一个男人。
同时,她也是他第一个女人。
他第一个,真正拥抱到最後一刻,连隔天醒来的时候都拥在怀里的女人。
如此特别的女人,只玩一夜情,未免太可惜了。
所以他来了,如同唐僧前往取经的路上,必然需要忍耐煎熬、正视厌恶那般,踏入了他从未想踏进过的刑法课堂,听着那些在他耳里全是狗屁倒灶的鬼扯理论,只为了寻回她。
并且,得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