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师」。
在现代社会,这真是一个令人羞於启齿的字眼。
明明与「魔术师」只有一字之差——而且後者更是名正言顺地在弄虚作假——然而,当你拿这两个名称去随便访问路人的时候,毫无疑问,所有人都会回答魔术师是一个正当职业,而前者嘛……他们大概只会拍拍你的肩膀,用惋惜的目光看着你,心里大概还会吐槽一句:你这家伙怕不是个中二病吧?
方鸣更是从来不以「魔法师」自居。
要说原因的话,很复杂,可以首先从他充满血泪的母胎教育谈起,虽说有些太久远了,但对於魔法这种家族遗传的天赋来说,从确认肚腹中有胚胎那刻起,家人就会开始想方设法的折腾那个还没出生的宝宝。
——好吧,加一个前提,其他具有魔法遗传的家族或许不会这麽做,但他的家庭不一样。
他有主张「严父慈母」的父亲,有主张「严母慈父」的母亲,有主张「长姐如父」的大姐,有主张「有难同当」的二哥。
简单地总结,则是当时大家都很兴奋,都很期待他的出生,期待得都开始在院子里挖起一个五米深的大洞,准备满月宴的时候顺便给他举行一次「求生抓周」了。
原本抓周的目的是为了占卜婴儿前途,但方家的抓周玩法可不一样,当天清晨,他们在给软乎乎、可可爱爱、只有十磅重的他喂了奶後,就用绳子把他吊降下去坑洞的深处,然後所有人就都回了房子,乾脆得彷佛他们从来就没有过这孩子一样。
想吃奶?自己爬上来!
想玩玩具?自己上来要!
想回婴儿床睡觉觉?自己躺回去!
方家的抓周,为的不是占卜命运——他们也不信这套说法——为的,是测试家族的新成员有没有活下来的能力,也就是有没有魔法、有的又是什麽魔法。
翌日的凌晨五点,他们达成了目的。
最开始是一阵不太明显的烟味,五岁的方家老二打着呵欠、磨磨蹭蹭的走到阳台,以为是哪里着火了,正准备观赏风景。当他揉着眼睛往外看的时候,便恰好瞧见了自家院子的火光。
烈焰冲天。
「自然系,是火焰。」大厅中,彻夜未眠的女人说。
「看这强度,应该是只有一种魔法了,虽然不是最好的结果,但也能接受。」彻夜未眠的男人则如此对女人说道。平常威严的脸上不算喜形於色,但语气里却透露出一丝满意。
女人沉思了一下。
「嗯,以後做饭不用交电费了。」
把方鸣从坑洞边抱回来的,是八岁的大姐。
凭着火焰的动力把自己弹飞到地面後,方鸣浑身焦黑,大姐也好不到哪儿去。那天两人身上洗掉的尘灰,足足染黑了七个浴缸份量的水。
方鸣之所以对满月抓周的事情了若指掌的理由很简单:那两天全家到处都装了摄录镜头,录下的片段直接送到制片厂,由专业的剪接师拼凑了内容、加了字幕、插入符合人物情感的背景音乐——父母对剪接师的说法是:这是大学微电影大赛的参赛作品,火光嘛,看上去那麽假,明显是特效。
成品花了十个月的时间完成,於是在他的一岁生日派对上,大姐二哥开开心心吃着他还不能吃的蛋糕,母亲按下摇控器按钮,津津有味的看起了录影。她是一个电影迷。
於是,在那之後的每五年他都会在派对上看到这段录影,直到十六岁他忍无可忍当场火烧电视机还挨了母亲一顿痛揍後,这个家庭同乐的活动才终告取消。
回想起来,他从小就下意识的深信着魔法传承的家族一定跟自己家一样古怪。
其实,这些家族数量并不算少,按生物上的说法,顶多只能称作珍稀,却绝对算不上濒危。当然,同类就会相吸,因此家族间经常会有来往甚至是聚会——只是,他们家却甚少跟其他家族来往,方鸣在过去也没有机会接触到其他有魔法天赋的同龄友人。
因为极少接触某项事物而引致对其的认知有所偏差,把他们想像成跟自己父母一样的变态,这也是很正常的。
遇上蓝筝,则是一个偶然。
当这个思绪停顿在方鸣的脑海时,他正一脚踏在蓝筝家的门槛上。
这时,他早就已经离开了那家奇怪的医院另觅高明去了,而萧若也在那之後驾车回店里,方鸣吃下药後,翻了翻记事本里的待办事项,然後就随便的决定了要来这里。
这是一幢两层高的西式小洋房,座落於城市的近郊,环境幽静。洋房装修不算豪华,但很有格调,据蓝筝所说,装潢风格是由他的母亲拍板的,由此可见,他的品味就跟魔法天赋一样,是家庭遗传的。
方鸣不知道今天蓝筝是否在家,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目的,所以他只是直接按了门铃。
幸好,有人在家。
「回来了吗?」一把温柔的女声响起,随後,纯白雕花的大门从内里被打开。
一个少女站在门後,她的脸孔有一种古典的美感,但更夺人眼球的是那头黑色长发,微微鬈曲的头发垂落下来,却不显沉重累赘,反而像是棉絮一样,看起来轻飘飘的,恰如其分的衬托出她的美丽出尘。
见到方鸣,她有些意外,不过还是侧过了身,让他进入屋子。
「蓝筝呢?」方鸣问道。
莉迪雅是蓝筝的侍灵。
所谓侍灵,意思跟其他文化中的「使魔」、「式神」差不多,也是供人驱使的灵物。它们或幻化自具有灵气的死物、又或幻化自任何生物。方鸣不清楚莉迪雅的前身是什麽,但他知道她已跟随了蓝筝很长一段时间,而且两人的感情也如同家人一样深厚。
「他去看病了,从那天起身体就不太好。」她说,目光在方鸣身上停留了一下,然後少女便走进了客厅,步伐轻盈优雅。
这幢洋房的客厅是半办公用途的,中间放着一张四方桌,两边是柔软的双人沙发。桌上放了一部电脑,还有一壶花茶,花茶是用漂亮的透明玻璃瓶盛载的,呈现澄澈的颜色,不过方鸣对此没有研究,也不知道是茶里飘着的是什麽品种的花。瓶子旁放着一个半满的杯子,是粉红色的,莉迪雅刚才应该就是待在这里悠闲地品茶。
「你怎麽没跟他一起去?」方鸣问道,从他认识他们的时候开始,这两人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形影不离的。
闻言,莉迪雅笑了笑,「你问问自己,是谁一直在跟他说要学懂如何一个人生活的?」
方鸣脱鞋的动作慢了一拍,然後他心虚的笑了两声。
此时,莉迪雅看着他的目光似乎有些辛辣。
「他不让我陪他去,可是,他也忘记了要带手机。」她摇摇头,「也不知道他要不要回来吃晚饭……」
虽是这麽说,她的神色仍旧淡然自若,毕竟她要是想找人,凭着他们身上藉魔法而生的连结,要找到蓝筝还是非常简单的。
「说起来,你今天有什麽事情?我可以给他留一个讯息。」
方鸣耸耸肩,「我今天是来还东西的,你转交给他就可以了。」
他伸手解开了左手的手表。
那是一只传统的黑色指针手表,在方鸣把它摘下来後,指针居然奇妙地自行加速了转动,直至时针、分针、秒针都成了一直线。
「谢谢。」莉迪雅接过看了看,然後把它放到桌子上,露出了微笑,「幸好那时候有你在,阿筝才没有出事。」
「我也是靠他才能在水里活那麽久。」方鸣说,「不过,下次最好还是别碰上跟水有关的东西吧,这次真够呛的。」
莉迪雅轻叹了一声,「也是,我们应该要考虑到一些委托的地点可能会很特殊……」她坐到沙发上,打开了电脑,「还是买一艘潜水艇吧。」
方鸣好心的提醒,「不如再买一台私人飞机?」
莉迪雅在键盘上敲了好几下,「好主意。」
有时候,方鸣忍不住好奇蓝筝有着什麽样的家人。他从母亲那里听说过不少家族都非常富有——只要适当地利用他们的魔法,要赚到钱并不是难事,但是也鲜少有人会花钱花得这麽豪爽,毕竟没有一个家族希望自己受到社会过多的注目。
把东西还回去以後,方鸣也打算回家了。
「你要走了吗?」莉迪雅抬起头,方鸣瞄到电脑萤幕上复杂的结构图,决定不说什麽。
「可以帮我把手机带给阿筝吗?虽然说是要让他独立,可是也不能连回家的时间都忘了。」莉迪雅从连身裙的口袋里掏出了一部款式老旧的黑色摺叠手机,递给了方鸣。
方鸣无所谓的点点头,「他在哪里?」
他话音未落,只见莉迪雅已经闭上双眼,以她为中心的半米直径内,空气中似乎出现了些许微妙的压力。方鸣看见绿色的枝叶从她手腕上的青色血管里伸展出来、破开皮肤……
不过,这一幕对他来说倒是非常普通。使用自然系魔法的人往往会与一般人有些分别,例如方鸣的火系,蓝筝的水系和风系,以及莉迪雅的地系。反过来想,也许是因为他们的身体本身就与常人不同,才能使用那些魔法?
当莉迪雅再次睁开眼睛时,她的手腕已经恢复如初,「他在恒盛路附近,好像是在一幢建筑物里。」
虽然很想调侃她犹如GPS定位器一样的功能,但在听见恒盛路时,方鸣脑海里却闪过了一个画面。
还有那幢雪白得刺眼的医院。
「你刚才说,他是去看病了?」
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他的声音变大了。
莉迪雅有点不明所以的看了他一眼,「是的……怎麽了?」
方鸣记得,那条路上除了王叔的诊所外,也就只有那间医院了。
「他出去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