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春末夏初,天气难得的放晴。
寺院的屋檐下,少年抬首望着一片清澈的天空,还没完全消散的雨滴落在鼻尖,微凉,却带着夏天特有的温度,闷闷的。
「看什麽呢?」轻快的声音从身後传来,橙色的衣角擦过眼角的余光,奉清风偏了偏头,只见洛如焰手中提着那天的伞,和他一样,望着天空,双眼微微的眯起,深吸了口气,「下过雨的空气,总是特别乾净。」
「是啊⋯⋯」
略带叹息地回应着,奉清风闭上眼,洛如焰似是发现了些什麽,看了他一眼後,却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待在他身边,听着天地之间细微的声响,眼底透出几分思量,悄悄往他靠了点,右手紧紧的握着伞柄,左手却是握上了伞叶。
「洛姑娘这是要去外头散心?」
正当考虑之时,奉清风温和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洛如焰抬起头,似乎有些反应不来,偏了下头,又眨了眨眼,先是摇头,又是点头,傻气的样子惹的他一声轻笑,却不知是什麽事让这女孩这样出神,「山间人少,若姑娘这样晃神可是有些危险?」
说实话,跟我比起来,放你一个人待着更危险⋯⋯在心里轻笑了声,洛如焰没多说,只是微微一笑,「既然如此,不如奉公子同小女一路,我们去山里瞧瞧?」
正想着应下,奉清风却突然的一愣,有些困扰的看着眼前的人,「洛前辈怕不会同意⋯⋯洛姑娘和清风这样单独相处,怕是对姑娘闺名有害,清风不愿⋯⋯」
「爹爹都敢让你陪我弹琴了,他有什麽好介意的。」洛如焰粲然一笑,有些俏皮地眨了下眼,「山里人少,没人会看见,再说,那些闲人要说便让他们说吧,左右於我无害,公子不必顾虑。」
奉清风踟蹰的看着眼前的洛如焰,这不是她愿不愿意的问题,是他不想让这乾净的女孩受到任何误会,就算是一点点风险,他也是不愿意的。
在那天雨中,是她把伞借给了他,他怎麽感谢她这份温暖都不够,怎麽还会因为自己一时的念头为她惹来一身麻烦?
最後,还是架不住洛如焰那双带笑的眼,奉清风苦笑着点了头,答应了。
见他终於同意,洛如焰脸上的笑灿烂了几分,轻轻扯起他的袖子,大步走出寺院,两人的声音逐渐远去,似乎还能听见奉清风焦急地提醒声,让她悠着点,别踩进了水坑,脏了衣服事小,重点是要是跌倒了就不好了。
瞻前顾後的样子,和某人像到了几分。
始终在房中看着两个孩子的两人笑着互看了眼,洛思危突然的收起笑,一脸嫌弃的哼了声,「就这小子敢勾引我们家焰儿,简直无耻!」
冯延君端起茶杯微微一笑,对自家丈夫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的行为不予置评,只是意味深长的呵呵笑了两声,感觉到妻子略带讽刺的味道,洛思危一脸委屈,方才准备抱怨的气势顿时没了,只是可怜兮兮的望着爱妻,撒娇似的开口,「君君——」
「去去,少跟我来这一招。」看着自家男人又要耍赖,冯延君眼底的笑又深了几分,和洛如焰相同却多了几分沈稳的焰色眼眸满满的温柔,嘴角勾起了愉快的弧度,「我们家焰儿是随便人能勾引走的?你也不看看京城里想勾引焰儿的,现在坟前的草都多高了?」
「可焰儿那副样子就是要被勾走了⋯⋯」
感觉到自家闺女要被来路不明野男人骗走的危险警报,洛思危这是要妻子跟自己统一战线抵御外敌了,却不想自家妻子早就倒了戈,事不关己,瞥了眼桌上搁着的纸张,端正不阿的字迹工整的列出了一篇又一篇的策论,「我看这少年对焰儿挺好的,是个温柔的孩子,你不也说他文章不错,哪像某人⋯⋯」
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丈夫一眼,冯延君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洛思危打了个机灵,连忙钻到妻子身边笑嘻嘻的替她槌着肩膀,「君君——你还在意那些事⋯⋯?」
「可不是吗⋯⋯」幽幽的看了眼自家男人谄媚的样子,冯延君哼了声,「是谁把我推下水就为了看我游泳的?」
「啊啊,那一定是个混帐!」
「是谁半夜不睡觉到我房间偷看的?」
「老天,怎麽会有这种无赖?」
「⋯⋯是谁整天外面跑,也不管我喜不喜欢就把东西往我家们口堆的?」
「哪来的白痴!君君,我帮你打他!」
看洛思危满脸义愤填膺的勇者气势,冯延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好啊,打吧,我看着。」
「⋯⋯君君⋯⋯」看着爱妻满眼等着看笑话的笑,洛思危一身气势又没了,可怜兮兮的眨着眼,「我知错了⋯⋯」
这男人真是⋯⋯对着丈夫再度感到无奈又好笑,冯延君啜了口茶,垂下双眼,「焰儿喜欢那孩子便好,我在书生身上似乎还看到由池哥的影子,就让两个孩子去吧。」
听到故人的名字,洛思危沈默了一阵,将妻子紧紧抱入怀中,「奉呆子也许想得比我们周到,曲怜也不是个简单的女孩,我已将让人追着这几天来杀那小子的刺客找回去,说不定这小鬼还真是那对笨蛋的儿子⋯⋯」
「怜儿和我也是多年没有音讯⋯⋯」转头钻进丈夫的怀里,冯延君眼角泛起了泪光,抓着他的衣领,闭上眼,「想当年我们三个做什麽都是在一起的,一个嫁了寒双哥,一个嫁了由池哥,而我嫁了你,我以为⋯⋯我还以为⋯⋯」我们六个永远都会是最好的玩伴,可怎麽有两个人先消失了呢?
轻抚着妻子的长发,洛思危吐出一口长气,却不再说话,瞥了眼桌上的文章,只是一声轻叹。
这孩子,为人谦恭有礼,将性格里的棱角收敛,但雷厉风行的本质却在文字间表露无遗,是个作状元的料,为人也足够重信重义,把焰儿交给他,倒是放心,不怕他锋芒毕露四处得罪人,还能在焰儿外出时替她稳着京城,他有什麽好顾虑的,只怕⋯⋯焰儿自己不够积极,让人给跑了啊⋯⋯
不过怎麽可能,洛思危轻笑了声,闭上眼,那是谁,那可是他的女儿,只有她不要的男人,没有她逮不到的男人,是他多想了吧。
同时,在一条山涧边,洛如焰偏着头看着奉清风熟练的捣鼓着手边的树枝还有藤条,挂上刚刚抓来的虫子,泡进了溪水里,那双蓝眼闪闪发亮的看着河水,傻乎乎的样子,看着很是可爱。
不过⋯⋯「奉公子,这样真的钓得到小鱼?」
怀疑的看着他,洛如焰跳下刚才坐着的石头,跑到了他身边蹲下,撑着头也盯着水面下扭个不停的虫子猛瞧,却是瞧不出个所以然,不解地看向身边的少年,後者只是微微一笑,冲着自己眨了眨眼,有些孩子气的脸却让她心头一动,有些红了脸颊,连忙转头看回河水,却不知身边的少年偷偷看了自己一眼,嘴角弯起小小的弧度。
不久,几条小鱼靠近了鱼饵,发现真的有鱼会靠过来,洛如焰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眼,还没出声,一到残影闪过,只见奉清风手中捧着刚刚临时编起的竹篮,里头正跳着刚才欢快吃饵的几条小鱼,大概只有手指长,并不是大鱼,但要一口气捞个四条起来也不简单,看他好像⋯⋯很习惯做这种事似的。
想起之前看其他男孩子在溪边玩闹的画面,跟奉清风比起来,他们抓鱼就像奶猫落水,而奉清风则是熟门熟路的成猫,一爪子拍起小鱼,易如反掌。
「公子常常这样抓鱼?」
看着他把鱼儿放回溪里,洛如焰有些好奇的凑上前看看他那些临时做起来的工具,眼里满是闪动的光芒,奉清风苦笑了下,语调有些无奈,没多想便脱口而出,「可以这麽说吧,要是不会这麽捉鱼,清风可活不下去呢。」
在继父家有一餐没一餐的,他偶尔得溜出门到山上抓些小鱼野鸡自己加菜,不然他和娘亲早饿死了。
发现自己似乎说多了,奉清风没来得及掩饰,早对他每一句话上了心的洛如焰抢先开口,「清风公子家境不好?」
看着洛如焰清澈的眼,奉清风欲言又止了一阵,不为其他,就因为她眼里的不是嫌弃、鄙视或厌恶,而是单纯的关心,还有⋯⋯似乎,是近似於心疼的情绪,每次他被继父毒打,母亲都会露出类似的眼神,只是洛如焰的眼神又带上了一抹他无比陌生的热度,像极了那天洛伯母看着洛前辈的眼神⋯⋯
怎麽会呢,是错觉吧?
就算是错觉,这样的眼神却让奉清风不想对她说谎,避开她的注视,奉清风望向溪水另一头的山壁,垂下双眼,却还是试图逃避,「说了⋯⋯怕姑娘要笑话清风了。」
「如焰也不过商户家的孩子,说什麽笑话呢。」在他身边坐着,洛如焰悄悄地又往他靠了些,低下头,玩着手中的竹篮,嘴角微微扬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出身,这不是他们能选择的,不能因为我们有几个钱就对这些人不屑一顾,那是人渣做的事,从小到大父亲都是这麽教我和哥哥姊姊的。」
「很像洛前辈会说的话。」
听那直白骂人的话,奉清风爽朗的笑了两声,像是要掩藏心底的凄楚,「曾经我也有像洛前辈那样温柔的父亲,他疼我、护我、爱我,我和我娘是他的心头肉,谁也不能欺负我们,但他离开後,我娘一个人养不活我,带着我守完丧後便忍痛改嫁。改嫁之日,怎麽也不愿意我改姓,从此继父对我们母子就没有好脸色,对我母亲百般虐待,後来断了我所有读书的机缘,只因为不要我比弟弟优秀,有好几次我们母子险些饿死,在我七岁之後偷偷溜出家门,到後山找些野味带回家成为常态,偶尔被抓到,就是一阵毒打伺候,不过⋯⋯也是这麽熬过来了,只要这次一举高中,我就能把母亲带离那个狼窝,我们母子再也不用被那般欺凌⋯⋯」
「公子。」
感觉到他的气愤和悲伤,洛如焰心头一酸,握起他颤抖的手,紧紧地握在胸前,双眼紧闭,像是这样就能让他感到一丝安全,看着女孩努力的模样,奉清风先是一愣,双眼微微睁大,眼底的震惊渐渐被温柔取代,还有一丝歉意,「洛姑娘,我没事的,松手吧。」
这样随意抓着陌生男子的手,传出去可不是好事,怕是洛前辈也要生气吧。
心里想着,奉清风是着抽回手,却不想洛如焰睁开眼,倔强地看着自己,眼神里的坚定让他愣了一愣,只是不解,「洛姑娘⋯⋯」
这样⋯⋯就知道那些刺客是什麽身份了。
洛如焰心里已经决定,她要护着这个人,这个全散发着温和气息的少年。
从第一眼见他,就像是一片无际草原,被舒爽的微风轻拂而过,悄悄骚动,他的气息魂牵梦绕的在脑海中徘徊,抚琴曲时,想的是他平稳而淡然的背影,吟唱时想的是他夜读的侧影,不知不觉,这个人在她心里变得那样重要。
他体贴却又冒失,有些怯懦却又无比勇敢,轻柔如风却又坚毅如参天之木。
「这些年,很苦吧⋯⋯」能在那样的环境下,还保持这样的心性⋯⋯不想着报复,只想着怎麽能守护自己的母亲,这样的人⋯⋯洛如焰微微一笑,「没事了,会没事的,公子一定能高中,如焰相信公子。」
「姑娘⋯⋯」
看着少女眼底摇荡的情绪逐渐凝聚成另一种他更加陌生的心意,奉清风垂下眼,不自觉得靠近了些,他想知道,那是什麽感情。
在他眼底深处,彷佛也能看到被压抑的爱恋,洛如焰闭上眼,靠向他的胸口,对方全身一阵僵硬,有些不知所措,胸口的心跳,却像他一样,像迷失的小鹿四处乱撞。
等等,再等等。
告诉着自己,洛如焰退开身,扬起调皮地笑,「公子可要对如焰负责。」
「洛⋯⋯洛姑⋯⋯洛姑娘⋯⋯」红透了脸,奉清风抿起嘴转开头,强行押下心底那股没来由的欣喜,硬是说出自己觉得自己该说的话,「你也知道清风家里怎麽糟心,不说清风有意无意,洛前辈不会答应,再说方才的事⋯⋯清风不会说出去⋯⋯」
看对方还想逃避,洛如焰噗哧一笑,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那我自己说出去罗?」
「洛⋯⋯洛姑娘!」
错愕地眨着眼,奉清风看着她折下一片细长的竹叶,却似乎抓不到门道,怎麽也折不断,正要上前帮忙,却看竹叶锋利的边缘无预警的划开了女孩指尖,洛如焰倒抽了口气,有些无奈的看着冒血的食指尖,正反省着自己怎麽这麽不小心,手却被人拉了过去,力道不小,但却很温柔,伴随着他焦急的声音,让心头一暖,「怎麽这麽不小心,还痛吗?回庙里後就快点包紮吧?」
「没事,一点小伤罢了。」
洛如焰轻声一笑,将指尖含入口中,舔去了脏血後,正想继续折竹叶,却见对方已经将竹叶采下,递到自己面前,表情有些无奈,「这种事让清风来做就是,何必弄伤自己?」
对他吐了吐舌头,洛如焰接过叶子,看看四周,最後想了想,又把叶子递向奉清风,眼底透着笑,「阿风,你能把叶子弄成小船的样子吗?」
阿风?
心跳似乎漏了拍,强烈的罪恶感和满满的雀跃互相纠缠着,奉清风眼神复杂的说了声「可以」,接过叶子便动手处理了起来,感觉到她从背後看着自己的目光,想再听她喊一次那个亲密的称呼,却又觉得自己不该让她这麽喊着,心里多纠结,怕只有他一人知道。
最後,小船完成了,翠绿的竹叶小船很是精致,洛如焰捧在手中,突然有些舍不得把它拿去做刚才的用途了,但想想⋯⋯以後,只要阿风在,随时都能再做一艘,心里舒服多了,洛如焰转头对着奉清风微微一笑,「阿风,你说这船比起双溪舴艋舟,如何?」
「自是小上许多。」奉清风苦笑了下,「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洛姑娘,双溪之舟载不动愁,更别提一艘竹叶小船了。」
看着对方难得的天真烂漫,奉清风眼底满是不自觉得柔情,走到她身边垂下眼,「洛姑娘,清风不能因为一己之私,把你牵扯进自己的生活,我们终究是不可能⋯⋯」
奉清风身上满是悲伤的气息,洛如焰就是心疼,却也知道不能再捞过界,只是深深地看着他,「奉公子,如焰心意已决,不如打个赌,如果这艘小船能够顺流而下,公子便同如焰赌一回,把今日之事告与父亲,一切由父亲定夺,但若不行⋯⋯如焰答应你,绝不对公子多做纠缠。」
最後一句,让心口发疼。
奉清风知道,这艘竹叶小船沉了才是最好,但心底又深深的渴望着他能如她所说,顺流而下。
最後,点了头,看着她弯下腰,在夕阳下将小船送如溪水中,只见小船在溪水间没了踪影,两人心头一凉,洛如焰抿起嘴角,倔强地看着溪水,奉清风同样眼神复杂的看着,拳头悄悄紧握。
不久,不远处溪水平静处,小船竟是破了水面,静静的随着溪水往下游而去,消失在两人眼前。
一阵沈默过後,洛如焰微微瞪大了眼,转过头冲着少年露出大大的笑容,「阿风!」
真是⋯⋯拿她没办法⋯⋯
悄悄地,奉清风有些无奈的扬起笑,轻轻应了声,「焰儿。」
就算这辈子只能唤这一次,他也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