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咳——」
夏云捧着一盘梨子,刚踏进房内便见到慕容清想要下床,他连忙放下梨子,又把慕容清按在床上,「二皇子殿下,您还伤着呢!王爷吩咐过属下要好好照顾您,您就不要让属下为难了。」
慕容清按住疼痛的胸口,因为四肢无力,所以还是不得不被夏云按得躺下来,夏云怕他又再乱动,所以就站在床边,摺起了衣袖,用洗得洁净的手握住小刀,削起梨子来。
慕容清叹气,「吾不下床,你坐下吧。」
「是,殿下。」夏云虽然坐下,但也是坐到床旁的木椅上,又再继续削梨子。
慕容清听着夏云削梨子皮的绵长的沙沙声,对陆梨甚为想念,却想到陆梨现在昏迷不醒,大概也不能吃到梨子,他仰头看着纱帐上的斑斑霉黄,又看向夏云,「咳咳——此处过於残旧。」
夏云这时紧张得很,「回殿下,王爷说此处虽然残旧,但军旅生活艰辛,有一砖一瓦免风吹雨打就该知足,不应奢靡浪费。殿下是不是感到不适?需要属下去搬些更好的被褥来吗?」
「非也。你也不必紧张,吾不过是担心雨。」慕容清又再咳嗽,咳了几声才停下来,「他向来不顾自身,数年来又南征北讨,也不曾见他歇下来——」
夏云点点头,「属下也觉得王爷劳累得很。」
慕容清见夏云削梨子的手势异常熟练,便想到这大概也是他常做的,「你与夏雷平日都在照顾雨的起居?」
「回殿下,属下与夏雷常伴在王爷左右,但许多时都是王爷自己负责,即使回到王府,他也不让王妃为他操持家务,属下不想王爷辛苦,便不自量地为王爷做一点。」
雨真疼爱冷凝婉⋯⋯「吾把小仁、圆圆赶去祥和宫,想必加重了你的负担吧。」
夏云慌张地摇了摇手,「殿下不想下人见殿下受伤而伤心,属下明白的!殿下也不必客气,王爷於属下有恩,属下无以为报,如今能尽绵薄之力,心中高兴也来不及——」
慕容清终於牵起了一丝微笑,「好。」
夏云害羞,只觉慕容清真的很和善,便硬着头皮问道:「殿下,属下、属下想请问,王爷为什麽要把王妃关起来了?王爷明明跟王妃一直都很恩爱。」
闻言,慕容清的笑容淡了不少,「你心里有疑,应去问雨,但你没有,反而选择来问吾,不是早就明白此事是你不该过问的?」
夏云语塞,然後点点头,「抱歉,殿下,是属下多嘴了。」
夏云压下心中疑惑,用汤匙舀起一小口梨子喂进慕容清的嘴里,慕容清觉得要人喂食甚是奇怪,但还是勉强吃下,「殿下,杜医士说你肺火旺盛,最好吃些秋梨,但这个时节秋梨还未出产,现在只有雪梨,属下想只要是梨子,便总是好的,殿下慢嚐。」
慕容清凝看着桌上两个胖胖的雪梨,慢慢咀嚼,只觉味道熟悉得很。
「上回你送来的梨子,不是父皇送的,而是雨贮的?」
「啊——」夏云不懂撒谎,但不敢揭露慕容雨贮梨子的事,唯有结结巴巴地掩饰,「属属属下上回送的是——是是先先先先皇送的!」
慕容清叹气,不过是颗梨子,还有什麽好隐瞒的,「好吧,吾不问了。」
夏云舒了一口气,这时夏雷走进来了,他先向慕容清行礼,然後接过夏云手上捧着的一碟梨子,「王爷昨天到现在都没好好用膳,你快去煮碗鸡肉汤面,这里我来。」
夏云点头,又向慕容清告退。
夏雷拿起汤匙,又喂了慕容清一小口梨子,因为不甚温柔,所以梨汁溅在了慕容清的咀边,夏雷急急拿起巾帕替他抹嘴,「殿下别介意啊,属下笨手笨脚的,又没有十六公主的美貌,希望您不要嫌弃属下。」
慕容清看向夏雷,只觉此二人虽是孪生子,但性格与想法未免大相径庭,「你见过梨梨的容貌?」
「回殿下,属下没有见过十六公主,但猜想她一定是位美人。唉,很想看啊。」
「为何想一睹梨梨的脸容?」
夏雷见慕容清笑得温柔,发现慕容清果然如传闻中所说的就是位谦谦君子,他靠近慕容清,小声地说:「属下听闻王公贵胄就爱竞投美人图,不想与王妃恩爱得很的王爷私下也收藏了一幅!属下曾『不小心地』看过一眼,心内怀疑画内的人,就是十六公主,所以很想看一看真人,好解开心中的疑惑。」
慕容清皱了眉,「梨梨的画像?」
「那幅画内的女子貌若天仙,若果不是十六公主,又会是谁呢?」夏雷抓抓下巴,顺道吃了一口梨。
「天下美人多不胜数,你怎肯定那是梨梨?」
「殿下,属下不才,殿下请听属下形容形容画中女子。」夏雷清了清喉咙,「她有一双笑得眯起来不知是大是小的眼,一个像箸子一样直的鼻子,一张像鸡冠一样红的嘴,一双耳朵,手里还拿着一朵梨花,嗯!殿下,请问是十六公主吗?」
此是什麽拙劣的形容?有这种容貌的女子,单在京城,没有数千也有几百,而且有梨花在手,就代表画的是梨梨,此人真是——慕容清心底鄙夷,却蓦然发现此为溜出去的大好良机,「想见吗?」
「嗯⋯⋯欸?」
「想见梨梨一面吗?」
夏雷双目发亮,「想!」但慕容清还未开口,他又像扔进河里的纸一样皱掉了,他气馁地道:「殿下,王爷下了命令,不准您外出的,殿下还是好好养伤吧。」
慕容清心底不禁「啧」了一声,但他未有表露,反而更温柔地要夏雷喂他吃梨子,夏雷见他不再想要离开房间,又兴高采烈地喂了他多吃一口。
「梨肉清甜,非同一般,想必是肥沃的土壤加上有人悉心栽种才能种成如此可口的梨子吧。上次一嚐,心中想念,幸好今天又能再见。」
闻言,夏雷喜上眉梢,「殿下真有眼光!洛王府种植的梨子都是一等一的好,比皇宫内的贡梨都要好!属下的爹一直很用心照顾着整片梨花园,这些都是刚从洛城送来的!殿下是不是喜欢?属下也喜欢!我们王爷为什麽要瞒住——」
慕容清微笑,然後盯着夏雷。
夏雷看了看慕容清阴险的笑容,才明白原来慕容清刚在套他的话,然後他的嘴角渐渐弯成苦笑,「殿下⋯⋯能不能不要告诉王爷⋯⋯」
「可以。」夏雷舒了一口气,但很快他便听到慕容清冷酷地说:「扶吾去祥和宫。」
⋯⋯
慕容清更了衣,便因着夏雷的搀扶一拐一拐走来祥和宫,他自然是不许夏雷见陆梨的,未至宫门便命令他离去,然後慕容清仍一拐一拐,缓缓走入宫中,又对下人一番威迫,才被人带来陆梨的房间。
一见陆梨,慕容清便热泪盈眶,他坐在床边,摸了摸她的脸,确定她不过是昏睡才安下心来。小仁、圆圆、云儿跪在地上求他去休息,他都置若罔闻,不动如山,还把他们都赶走了。
杜翘见慕容清身子并不强壮,却不顾伤势,心内莫名担忧。
「殿下,下官已为殿下熬了药,殿下请随下官来吧。」
「咳咳⋯⋯梨梨的药呢?」慕容清的心胸因为咳嗽起伏,不过他并不大理会。
「公主不喜喝药,所以下官为公主制了药丸,已咽下了,请殿下放心。」
「如此甚好,杜医士退下吧。」
杜翘的头从作揖的手抬起来,一向傻傻呆呆的他此时皱了眉,眉间有一点倔。
「殿下,公主需要静养,殿下还请回去吧。」
「吾不会骚扰梨梨。」慕容清本想握着陆梨的手,但他还是忍住了。
「殿下,下官要为殿下换外敷的药,请殿下稍移玉步。」杜翘不会轻易退下,他要劝走慕容清。
「此处便可。梨梨昏睡,不会看吾,但即使梨梨醒来,吾身无一处是她不可看的。」
杜翘无奈,「殿下,下官⋯⋯」
杜翘还未说完,面前便飞过三支银针,慕容清闷哼一声,下一刹便倒了下来,躺在陆梨身边,不省人事。
杜翘向外看去,只见在太皇太后身边站着的陆刑扫了扫手袖,看来是发针後在整理衣裳。
「下官参见太皇太后、陆王爷。」杜翘急急行礼。
「傻孩子,不必多礼,你是陆家的恩人。」陆刑走上前,扶了扶杜翘,又看向门外,「槐儿,把清送去隔壁房间吧。」
陆槐步进来对着杜翘笑了一笑,杜翘脸上泛起了红晕,「哥哥。」
「昨晚一直没有机会跟你说说话,谢谢你救了小梨,真的,谢谢。」
「陆王爷和槐哥哥对我恩重如山,不用言谢。」杜翘害羞地低下头来,手指紧张地捏着袖口。
陆槐看向床上的慕容清,「爹,你真重手。」
「你没见他伤得多重?再不休养他这身伤就要留下大患了。快把他带走。翘儿留下。」
陆槐走到床边拔了慕容清身上的银针,又扶起慕容清,然後背起他,就直接往外走去,杜翘依依不舍地目送陆槐,他其实是想跟着陆槐的,但始终不能。
陆刑在床边坐下来,看着面色惨白的陆梨,一直红着的眼眶似乎更红了。「爹爹的心肝,快醒过来吧。」
「刑啊,是老身对你不起,是老身的孙儿没有出息⋯⋯」太皇太后也在床边坐下,用手帕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丫头这模样——老身真是——」
「母后,此是小梨的劫,刑知道,母后已尽力保护小梨了。」
「你既随桂儿唤老身一声『母后』,就不要说客套话!老身这病来得蹊跷,若不是有杜医士,也不知道是膳食被人下了药。是老身误中陷阱了!老身若不有疾,又怎会容许这些糊涂事发生?是老身错了。」
「母后,暗箭难防。」陆刑神色忧伤,声线艰涩,「我到底还是活该,昨天才潇洒地说顺应天命,今天见小梨如此,只觉心如刀割。回仙露呀——我这傻女儿,一整瓶拿走,一整瓶灌下,要不是有雨与翘儿,我可怎麽办呢?」
陆刑看向杜翘,欣慰地说:「杜杏後继有人了。」
杜翘惊愕,「陆王爷您知道下官的父亲⋯⋯?」
「我何只知道他,我跟他再熟悉不过。」陆刑叹了一口气,「翘儿,你该唤我陆叔叔。」
「陆叔叔?」
「你爹杜杏於我来说亦父亦兄,他过世时你还小,所以不认得我也是自然。」
「亦父亦兄⋯⋯?可是⋯⋯」可是他先前从来未见过陆王府的人啊!
「我生下来时家门被屠,母亲将我藏於篮内再放入河中才使我幸存於世,我随水漂流至桃山碧湖,得师尊收留。当时你爹杜杏只有八岁,正在师尊门下学医,师尊便将我交由你爹照顾,所以若说我是你爹养大的,也不为过。我长大後,师尊赶我下山,你爹便伴着我一同参军,我在前阵冲锋杀敌,他在後方治癒伤兵。玉陇关之役我大难不死,都是因为他。可是、可是你爹的死,却与我有关。」
陆刑未有看向杜翘,只幽幽地说话,似是不想再挖出疮疤却又不得不剖开来般落寞,「当年,我的妻子从寒山寺参拜回来,马车停在王府门前,却没有一个人下车,後来打开车帘,才发现她、婢女与车夫都身中奇毒而亡。她一句说话都没有留下,我连她是如何遭难的都不知道。你爹陪着几近崩溃的我,一同查找她的死因,一同研究天下奇毒,最後⋯⋯他也惨遭毒手,死在同一种毒药之下⋯⋯是我,害了他。我怕再连累人了,所以才会这样疏远你们。数来,我与杜娘不作交谈已将有十六年——」
杜翘惊讶,一时反应不过来。
「翘儿,陆叔叔对你不起。真的,很抱歉。」
杜翘思索了片刻,便道:「爹一生都希望救死扶伤,娘说他离开太医院都是为了拯救更多的百姓,他最後为救人而死,也算圆满,陆⋯⋯叔叔不要说抱歉。」
然後他从袖中取了一本小书,递到陆刑面前,「陆叔叔,这是爹生前留下的手稿,是我在太医院书柜的暗格中找出来的,您看看,或者会有什麽线索。」
「这是你爹的秘密手稿?」陆刑接过,急急翻开。
「是娘告诉我的,她说这是爹的遗言,但娘似乎不太想我靠近太医院,所以待到槐哥哥推荐我来,我才能拿回手稿。」
陆刑翻开第一页,「纸上端正四方的字果真是阿杏的手笔!」
杜翘点点头,他到如今总算明白,当日陆槐为什麽好像一早便知道他想去太医院,原来爹与陆王府那麽亲密,只是大概陆王与陆槐都不知道他要去看的,不是他爹写下的着书那麽简单,而是这份秘密手稿。
陆刑抚过最後一页纸,「这页纸有古怪,翘儿,去取烛台来。」
「是。」杜翘为陆刑捧来烛台。
陆刑将纸放在烛光上照着,受热的纸上立时映出了数行字。
陆刑皱眉,「这些字体写得过於潦草,阿杏写字从来缓慢又讲求端正,看来是在极为急迫的情况下写下的。」
当年杜杏负伤,从太医院回来後陆刑还未及见他最後一面,他便死在杜娘的怀内,中毒情况就和桂儿一般无二。他一直以为杜杏是在回家中途遭受伏击,但如今以这份手稿上字迹的潦草程度来看,他大概是在皇宫中受创,没法解毒,又不想连累杜娘,只能在书中写下真相,然後匆匆离去。
杜杏在等他来看手稿,但他不敢再靠近杜家,便浑然不知。
陆刑蓦然想到杜杏死去的同一天,坤元殿遭受屠杀,莫非这两件事情有所关连?
「翘儿,这份手稿可否借我研究?」
「陆叔叔请不要客气。」
「好。」陆刑低头来看字,内文实在过潦,杜杏必然是耗尽全身力气才能写字,陆刑心头甚是难过。
「兰⋯⋯桂⋯⋯」
只看懂了两个字。
断去了所有线索的案情隔了多年後又再冒起了曙光,即使只有两字,也让陆刑莫名激动。
他这麽多年暗暗追查,即使苦无结果,但从不放弃,就为了揪出这个害了桂儿与杜杏的凶手,如今看来,终於有了揭开真相的希望。
「兰桂⋯⋯」
陆刑抿了抿唇,从胸中掏出一方手帕,凝看着上面一朵沾了一点黑红的兰花。似是感受到炽热的视线看来,他便抬起头,只见太皇太后别过脸去,侧颜显得更为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