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时分,他目送她走出他的房门,就像阳光穿过落地窗的门帘,安静,且没有阻拦。
直到步出项家大门的那一刻,那份簇拥整夜的坐立难安还有不冷静才逐渐拖住她六神无主且急促的步伐。
项逸安把她拽进房里一宿,第一件事,就是问她知不知道方才有人跟了他们一整路。
第二件,是告诉她,即使明知有人跟了她一整路,他还是把她带回来了。
从前是、现在是、将来,更亦是。
当时夜太黑,黎玉眼前所见所有都是模糊的,最清晰,无非他捧在怀拥中,未曾更改过的心意。
天越黑,则越明。
鲜明到,甚至她无法再一如以往那般,将一切视若无睹的地步。
项逸安平心静气说完这两件事,不出所料换来一屋的静默,可他却也什麽都没有再多说,只是就这麽安安静静和她待了一会。
只因他们彼此都清楚,这一回,她肯定是无所遁逃了。
黎玉足足沉默了十多分,他就一言不发也待在她身边沉默了十多分。十多分後,才见她徐徐抬起头来,无比认真地瞧他,眸中凛凛,仿比千年冰山的冰雪还要冷冽。
项逸安也跟着抬起眼,看她站起身、看她背过身、看她褪去身上的制服罩衫,且还要动手解开仅剩的一条衬衣,如同他这般处变不惊的人,居然也微微变了眼色,动手拖住她的动作。
他没有开口,她也没有回身,肆无忌惮漆黑无比的夜,这两人依违两可的动作就这麽不清不楚定格在那僵持不下。
项逸安俊眸微眯,藉由床头那抹微弱的光,依稀能辨她脊背上瑰丽,却将她与他硬生生愈撕愈远的图腾。他恍然沉下眸,霍地有种眼前人好似与自己相隔千山万海般遥远。
黎玉虽然未曾开口,可她想说的,他却已然都明白了。然而他也只选择若无其事般,朝她哼笑了一句:你敢在我面前这麽脱,是真吃定我了啊。
话音甫落,黎玉眸中倏地一黯,未回话。
她此刻沉默,是因为心虚。
因为她也知道,项逸安这麽说,其实三分是讽她,而七分是自嘲。
因为他说的并没有错,她确实从来就是这麽想的,也确实从来都是这麽干的。
项逸安眉目清冷,却总是在望着某个人的时候特别和煦──曾有人这样对她说过,她也总是一笑而过,甚至不曾去问,让他眉目和煦的究竟是哪一人。
她就是仗着他从来都给她留的三分余地,未挑明、不说破,才总让她得以明目张胆地向前奔去,却又总舍不得离他太远,每每回看,也只是想确认他是否还一路紧跟。
既企盼回头时他还在,却更企盼回头时他早已不在。
只是每每回过头,她也总能看见他身旁站着的纪雅心。所以,她每每也只能又回过身,不停往前奔走,如此迂回反覆,却又不能自已。
长夜漫漫。
项逸安绞尽了脑汁,却也不知该如何才能让她明白,所谓爱,与旁人皆无关。
於是,就这样又默了好半晌,黎玉才终究抿唇开口,又细又缓的声音往回传了过去。
她说,其他所有,全都姑且不论,可是请他仔细看一看,光是她背後的这片刺纹,他们之间横着的,就已经是一片汪洋深海。她漠然垂下眼眉,在他看不见她表情的方向,几乎是用气音在问他:可曾想过。
可曾想过。
四个字落下,带伤、也带痛,更带一丝长久以来不曾、也不能与任何人说与的酸。
所谓云壤之别,莫过於此。
明白人听了应该都知道要知难而退,不想,项逸安听後,却不退反进。还拉着她手腕的手一收,便径直把她整个人往自己怀里一拽。俯眼一低眉,藉着下颚与鼻尖轻轻掠开披散她颈项间的发丝,一张唇,不由分说往上头就是一畏,就在那道张扬且艳丽的「疤」上落下又软又深的一吻。
万籁俱静。
意料之外的举止,慑得黎玉心上一震,一抹温度好似自颈项间蔓延而开,涌入浑身上下每一丝血脉,丝丝缕缕,又暖又热。後来曾想,也许是当时未知的触碰让她一时太过恍惚,於是当下才会不名所以地脱口而出,那样又软又绵的三个字。
项逸安。
这个她喊过无数次,却没有一回如同那一刻般,喊得如此柔软苏润又虚无缥缈。好似整个人都失去了力气,唯有无处安放的十指,紧紧拽住他揽在她腰际的手臂,才是眼下最真实的。
他确实将她揽在怀里,不愿放弃。
那一霎,除了她自己的心跳声,其他的她什麽也没能听见。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方才又听得他温凉的嗓音自她脖颈之间,闷闷逸散了开来,低得几乎都要让人听不见,然而坚定与沉稳,却是前所未见。
他说,一望可相见,一步重如城。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