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晨来到学校,我将眼前的课桌当作迷你床铺使用,身体被巨大的疲惫感占据,厚重地压在桌上,动弹不得。
尽管朝阳温柔地抚摸脸庞,我的意识也无法对此做出回应,渐渐地被黑暗拉远。
待在家里累积的劳累居然比出外打工还多上许多,这使我不禁叹出一口长气。
「唉~~......」
「不要一大早就趴在桌子上叹气,就连蛞蝓都比你有精神多了。」
「早安,深田。我看起来像是软骨动物吗?」
「蛞蝓是没有骨头的喔。」
「还真的把我当作蛞蝓啊......」
轻抚耳膜的银铃嗓音带着恶毒的话语,深田秋雪,是一名连老师都无法否定其魅力的气质型美少女。
在视线与书页之间翩飞的柔顺黑发,跟着文字游走的深渊双瞳,彷佛刚融初雪般的细嫩肌肤,这些都造就她成为全校第一美少女这项不争的事实......我个人这麽认为。
还好上次那份尴尬对话没把我和她的关系闹僵,虽说我们也没有可以闹僵的关系就是了。
「七宫,你怎麽每天都把自己搞得这麽累?」
「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我只是一个秘密稍微多一点的十七岁高中生......」
「累成这样,难不成你有在打工吗?」
「哈!?」
我被深田突如其来的猜测给震慑。
「你、你你你,你说什?」
「恩,怎样?难不成你是在打工吗?」
「嘎哈!?」
「不要重复惊讶两遍好不好!」
我因为秘密被说中而难看得惊慌失措,深田一脸嫌弃地盯着滑稽的我。
「难、难不成是你跟班导说的吗?」
「说什麽?」
「说......」
我在打工这件事......不,她的反应看起来并不晓得我在暗指班导。
「咳咳,说我一直上课睡觉,这件事?」
「这件事不用我说每个老师都知道。」
「是这样吗?」
「难道你以为没有人发现吗?」
「该不会我很引人注目?」
我的位置这麽不起眼,应该说我这个人这麽不起眼,还以为一直都没人注意到我哩。
「七宫偶尔还会打呼,全班都知道了吧,太惹人厌了。」
「唔,我明明没有特意与人交流居然还被嫌烦。」
「拜托你留意一点。」
原来显眼的不是我的特质,而是我的行为......希望她能早一点告诉我这件事情。
也就是说我在上课睡觉的事众所皆知,但是却没有人来告诫我......就连风纪也放任我的行为,这间教室还有风纪可言吗!
「我希望深田你能早一点提醒我的行为......」
「一直都在提醒啊,你在美术课睡觉的时候,就用刀片戳你的脸颊。」
「你对我做了这种事吗!?」
「数学课的话,就改用圆规戳你的脸颊。」
「好痛,突然感觉脸颊好痛!太过分了,就不能用正常一点的方法叫我起床吗!?」
不知道为什麽脸上突然有股刺痛,我大声抗议同时抚摸痛处,深田感觉很享受我的反应,虽然她用书遮住脸,但我从颤抖的肩膀看的出她正在强忍笑意。
过了一会儿,她微微呼吸後切换话题。
「所以,你真的在打工吗,我记得学校禁止这麽做,七宫终於也把打破校规当作家常便饭了。」
「算是吧,不过已经不需要继续了,而且也被发现了。」
「因为你一直给我米虫的印象,挺叫人意外的,有想要买的东西吗?」
「不,也不是这麽回事啦。」
「啊,不然是家里的问题之类的?」
「差不多就是那样。」
我无法确切地回答这个问题,虽然我的确是因为家里的问题而不想待在家,但深田所指得大概是『家里的经济问题』,就让我顺着这个意思圆我的谎吧。
「算了,不过既然你都没在继续了,就别摆出一副累到快死的表情,赶快恢复成只顾着读书和考试的高中生吧。」
「为什麽你的讲法像是对正常高中生很有偏见的样子。」
「什麽讲法?」
「高中生才不是只会读书和考试,他们还会做别的事吧?」
「为什麽一副莫名认真的样子?那你能说说看高中生还能有什麽......高中生还能做些什麽?」
她刚刚是想说『高中生还能有什麽用』吧?
「我想想......比方说,到社区里当志工之类的。」
「的确是高中生会做的事。」
意见得到赞同,我在心底默默感到开心。
「不过,每个人都能当志工,不如说,当志工的人不是高中生反而更多,就跟你之前在打工一样,且大多数的人都是为了时数才去,到头来还是为了在成绩单上增光。」
「那倒也是。」
如果说是为了升学时数,那麽当志工其实就跟读书考试没什麽不同,只是换了一种做法。
「所以,按照刚刚的话题来看,你应该要再限定一些,提出普遍高中生要做的事情才对。为了自己和别人,他们该做的事,也就是本分,除了读书和考试之外。」
「他们的本分......」
这还真是个难题,我本身是属於集团体系里的例外,所以不太清楚他们平常会做些什麽,不过......
「贯彻青春吧?」
「青春?还真是跟七宫全身都不搭调的名词呢。」
「你以为吵架不用钱吗?」
尽管习惯了深田的恶言恶语,我还是会毫无意义地回应她的挑衅。
「参与活动、玩社团,在学校里建立社会地位,确保人际关系,然後跟朋友一起做抵触校规的事,大概就是所谓的青春。」
「那样才不算是高中生的本分。」
「不,那就是高中生内心里的本分,只不过是换个形式存在而已。必须读书和考试是大人和老师们强加的观念,而挥洒青春则是团体里的氛围施加的愿望。」
做好本分就可以获得保证,读书考试保证你的未来,遵从团体里的气氛则确保你的当下。
那是一套要求大家遵守,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出现的氛围,毕竟无论是谁都难以与异类相处,更不希望自己是个异类,人人都守护规则的话,便不会再有冲突。
我与深田窥看黑板旁的团体,尽管每天重复着一样的事,那群现实充依然绽放着绚丽的笑容。
「况且,大多数的人都喜欢青春这个光鲜亮丽的名词,比起读书和考试,青春更容易维持秩序,也能够使人成长。」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要像他们那样才属於正常的范畴呢,那为什麽你不那样做呢?」
「也有读不好书的人存在,我则是没有办法好好掌握青春......」
「这样说的话,七宫两样本分都没能遵守呢。」
「我不该在上课睡觉的,非常抱歉。」
我的成绩确实黯淡无光,跟深田相较之下真是颜面扫地。
「不过,真过分呢,在青春的路上失败的人并没有救济措施,跟学校不一样,他们不会特意去一个个教导怎麽遵从集团里的规则。」
「是啊,所以不会察言观色的人注定会失败,真是一点保障都没有。」
「就像七宫这样的人。」
「我已经在尽量观察了啦,所以才会躲的远远的以免惹人生气。」
「你那样不能算是挥洒青春吧?」
「但也不算是集团里的异类。」
不想变成异类的话,只要不去将自己归类就行了。
「......感觉没有一个标准,所谓的青春不过是随波逐流吗。」
「就算是这样,这也是大家都在做的事情,深田不也属於一部分团体里吗?」
「我吗?」
深田疑惑地看向我,像是在跟我询问什麽,但一瞬间就又把眼神移向一旁,我不了解她的意思。
「说的也是......我也在努力完成我的本分。」
她的声音不太有精神,似乎在对什麽发出无力的叹息,但还是认同我的话。
啊,我顿时察觉到自己擅自将她分类到昨天那群团体里,明明没有先行确认却擅自判断。
我对自己乱读气氛感到抱歉,也许她自己并不想要被人这样归类,加入团体里不代表保证过的开心,有些时候只是顺势所以才决定加入的。
「对了,你们昨天晚上出去好玩吗?」
「嗯,还好吧,就去了附近车站而已。」
「欸?车站不是被学校禁为危险区吗,除了搭车以外最好不要在那里逗留太久。」
「我们是团体行动。」
「那样更糟了,我在那里打工的时候,看过不少群聚的人做出夸张的事情,晚上的车站相当糜烂啊。」
「你明明自己做了更踰矩的事情,却对我们指指点点的呢。」
「喔......哈哈。」
说的也是,由打工的我这样说很没说服力吧。
「不过你们一群穿着制服的不会一下就暴露身分吗?」
「其实,跟我们一样的人反而很多,那里才是一堆高中生玩乐的好去处。」
「唔哇,学校一定很头痛。」
「青春不就是要做抵触校规的事吗?」
也就是说那里的高中生反而比其他地方来的多,就连看似文静的深田也会前往那种闹区。
我好像理解了自己为甚麽会被偷拍了......
「早安啊~~!深田~~」
当我在思考着那个吃饱太闲的人究竟是谁时,突然被头顶传来一阵又轻浮又有活力的搭话打断了思绪。
抬头往上看,站在课桌前的是一名身着制服,胸口稍微敞开的女生。
尽管我的视角是由下往上,依然很容易地注意到她的胸口,这是因为她即使穿着制服,却一点也没让人感受到整齐廉洁的印象,绝对不是那块领域充满诱惑的缘故。
这女生把外套的袖子绑在腰上,裙子折了三分之二,钮扣也扣的乱七八糟,难道不冷吗。
所谓的辣妹,即是眼前这种光是一起呼吸同一团空气,也会让处男感到不自在的生物。
太专注在深田身上,导致我对女孩的接近没有察觉,现在处於有点惊慌的状态中,虽然她绝对不会是来找我搭话。
「你好,阪上同学。」
「呀~~昨天晚上真是太好玩了对不?根本超刺激的对不?」
「恩......是啊。」
深田回答的有气无力,不太善长应付眼前的奇怪生物。
对待我的时候非常强势,现在却显得懦弱退缩,要不下次我也加上奇怪的语尾词吧。
不过,我能理解这种感觉,因为对方讲话超大声而且还格外热情,所以很难以同样的形式回话,我们只能乖乖点头回应这种现实充,光是跟他们打交道就有够累人,虽然我没有跟他们打过交道。
「所以说,我们几个今天也想再出去玩一次,你也会来吧?会吧?」
「咦,今天?」
「不方便吗?」
「不......好吧,我会去的。」
「太好了!」
果然,深田能做的只有乖乖答应,尽管她看起来还不了解现况的样子。
这是被集团所强加的习惯,有些人乐於其中,有些人身陷其中,所以我必须在这个时候为她把话说清楚。
「呃、那个,等一下,深田你......」
「喂~~阪上,你的迟到男友来了喔~~」
「咦~~!真假,我马上去。啊,深田,今天一样放学在校门集合喔,就这样啦~~」
「欸?等一下!」
「我知道了,阪上同学,放学後我会过去的。」
「喂,深田,这样好吗?」
我的话还没传入女孩耳中就被远方的叫唤打断,而那名叫阪上的马上往走廊的方向跑去,留下的只有强加於深田的邀约与阪上身上过於浓烈的余香。
「搞什麽啊......」
突如其来地插入对话,又擅自离开,因为强势所以为所欲为,一点也不听别人的意见。
「七宫,你刚刚想要干嘛,是打算要帮我说话吗?」
「你才是,从刚才开始我就有一种感觉,你其实不愿意和她们出去吧?」
「为什麽这麽觉得?」
「因为你看起来很软弱的样子。」
「我才没有......不要擅自这样决定。」
深田落寞地垂下眼帘,彷佛被我说中了一样,她从头到尾都没有直视阪上的眼睛,有如在闪躲什麽。
「有什麽原因让你不能拒绝她们吗?」
我看着深田,与刚才相比稍显憔悴的侧脸依旧充满无比的魅力,但却黯淡无光,而且还有点难过。
「不......我本来就打算和她们出去,没什麽好拒绝的,只不过是在遵守自己的本分罢了。」
她这麽说着,话语里却让人感到几分违心的突兀,我确信了深田并不是自愿与那群人为伴,但也仅此而已。
「......是吗,那就当作是这样。」
我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即使过的不开心,她还是选择遵守集体意识。
跟读书考试一样,就算觉得勉强,还是得逼迫自己完成那项工作。
究竟这项本分是否正确,是由深田来决定,既然是她的选择,我便没资格干涉,我没资格干涉别人的青春。
「就跟七宫说的一样,高中生还是得要跟着团体走才能够活的下去。」
「说的也是。」
深田对我露出笑容,有如在感谢我不继续深究,但是不知道为什麽,我却对那抹笑容感到一丝丝的心痛。
我曾经也有过这种想法,或许我也应该待在团体里的某个地方才对,因为只身一人太不安全了,但是我已没有实际行动的能力。
我擅自认为深田不需要那种东西,事实上,她也只是个平凡的女高中生,寻求容身之处是每个人都需要做的事。
尽管那是在妥协之下诞生的。
「七宫即使不需要本分也能够活下去就是了。」
「就算是我也一直都在遵守着。」
「是吗。」
深田意图藉由戏弄我来恢复精神,但我不吃这一套,接着她感到无趣似的端正坐姿,回头看自己的小说。
我们不再交谈,她也许不想再跟我谈论青春了,也许不想再继续让我聊这个话题。
我转回头面对自己的课桌,准备趴下去时,突然从旁传来一阵刺人视线。
「......」
虽说装作一副阅读的样子,深田的恐怖压力还是清楚的传达过来,令人胆寒的斜睨让我下意识地萎缩。
我连忙伸了个懒腰故作镇定,拿出抽屉里的教科书整齐地放在桌上,一边吹口哨一边装作愉快的样子,虽然我不知道下一节上什麽课。
这时,前面的骚动吸引我的目光,聚集在门前的学生们刮噪个不停。
「喂,江崎——」
不过我知道那并不是什麽新奇的事。
没什麽好大惊小怪的,一点也不有趣,但却每天都有人不厌其烦地追捧这阵骚动。
江崎龙之介,是这个班级的核心人物,也是阪上的男友,刚来到学校的他开始了恶作剧,而人们正在围观。
眼前这群团体,就是围绕着江崎、由身为领导者的他来掌控指挥,他是个能轻易让别人区服的男生。
我曾经见识过江崎的才能,如果要将某个词套用在他身上,「优秀」这个词会显得太过平凡。
无论是长相、课业、体能、人际关系等用来定位一个高中生的价值素材,他全都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单纯评论这个人的外在,大概会觉得他就是每个人理想中完美的高中生吧。
然而,拥有才艺和天赋,各项领域都能轻易达到颠峰的人才,必定会轻易地觉得无聊,转而寻求更加禁断的事物。
「喂喂,江崎,你再这样搞下去他会不敢来学校的吧。话说你也太狠了。」
「说什麽,我是在为晚上做准备耶,让他支付跟我们玩需要缴交的费用,这样我们今晚就可以再狂欢一次。」
「哦哦,江崎万岁!」
人们围在江崎身旁,而江崎本人却悠哉地坐着,但他并不是坐在木椅上,而是一名学生身上。
那名戴眼镜的男生满脸大汗,双膝跪地、两手趴在地面支撑着江崎,肥胖的他微微颤抖着,眼神和喘息似乎在企求搭救,尽管如此,周遭的欢乐气氛私毫没被影响。
坐在他身上的江崎拿着一叠纸钞,旁边的人被金钱煽动地欢呼起来。
那应该就是江崎从他手中勒索的「应该要缴纳的义务费」吧,作为他们今晚要出去狂欢的费用,实为丑陋又不堪入目的恶质霸凌。
「那我们今天晚上去哪里?都区?果然还是去车站吧?」
「不管去哪里都没问题,喂,谢谢你罗~~欸,叫什麽来着?」
「呜......」
江崎用没拿钞票的另一只手抓住男孩的头发往上扯,他的蛮力使两人分别充斥着嘲弄和恐惧的视线对齐。
这是赤裸裸的班级霸凌,有人认为有利可图而起身围观,有些人则不以为然。
各自抱持不同的想法,却没有人愿意干涉状况,因为大家都晓得这样不但无法解决事态,还会为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二年级分班到现在才不过几个月,在这之前已经出现转学的家伙了,那个男生是第二个被他们盯上的倒楣鬼。
我看向深田,她的视线没有离开过书页,与几个坐着的人装作没事般忽略事态,就跟我一样。
「这家伙身上到底有多少钱啊?感觉都可以买一辆车了。」
「为我们的友情拿出这点钱算不了什麽的,再说友情是无价的,对吧?」
「你这家伙还真敢说耶。」
如果仅评论江崎的外在,他无庸置疑会让人觉得是个理想的高中生,光就这些因素,他便可以顶着青春的名义正当化自己的行径。
所以我才不得不觉得,青春是个肤浅的东西。
无关是否对错,重要的是他们可以享受当下的愉快,所以这样的事情才难以阻止,才会顺其自然的发生。
我看着那名男生有如待宰羔羊的表情,面向地板强忍眼泪的他,就跟以前的我一样。
他并没有错,只是被外在条件赢他太多的家伙给盯上,就跟以前的我一样。
然而,我不得不感谢那个可悲到极点的可怜鬼,我现在能这样跟深田轻松谈话,全是多亏了那个人顶替我的位置。
要是我现在处於那个位置,深田当然会主动避开我吧,光是想像就感觉被一股袭上心头的恐惧感勒紧一样。
我忍不住又趴了下去,逃进深沉的黑暗里,这次我无法顾得深田对我施加的压力,因为要是还睁着眼睛就一定会看到那幅景象。
让人胆寒,不晓得蹂躏过我多少遍的骇人景象。
无论过了多久,不管身处何处,它都像是自然现象一般存在於空气之中。
那只歹毒、卑劣又无可理喻的——集体意识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