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进入春天後,天气便一天天暖和了起来。
萨班每年初春之际,照例都会举行迎接春天的庆典,且他们的建国祭也差不多是在相同时节,因此对他们来说这可是段相当重要的日子,连王宫内都会举行一年一度的盛大宴会。
待这阵子他们的繁忙期一过,在进到春天中旬之前,首先迎来的,便会是她的婚礼了。
从前的公主将自己的「大喜之日」记得特别清楚,而很显然,这一次她也会在相同的日子出嫁,关於这部分的命运,并没多大更改。
且同样不变的还有,婚礼前的这段时期果然也和预想中的一样忙碌,尽管有不少人员帮着,但光是准备需要带着一起前往萨班的物品、随同人员的安排,和旅程的路线规划等,就足够让人头大了,即便是再来一次,还是让人有些吃不消。
更何况,这原本就不是什麽她所热衷的事情,如此一来,也就更无力了。
伊斯特克和萨班虽说原本就是邻国,两国王城的距离也并不算远,但乘坐马车仍需花上四天左右的时间,而这几天就连住宿的问题也马虎不得,都必须得借住在行经贵族封地的庄园中,连同她婚礼车队其他随行的人员一起,因此可想而知,安排起来当然也是件不小的工程。
待终於抵达萨班、於王宫中休息一晚後,隔天,便将是婚礼之日,他们会在王城内最大的主教堂中举行典礼,完成一切必要的仪式。
……她真的就要嫁给他了。
公主启程出发前的那天晚上,王宫举行了一场小型宴会,算是替她送行,但奥黛莉亚觉得,比起让她能和亲人好好道别这样的实质意义,当天的晚宴,其实更接近一种形式而已。
毕竟,不论是从前的公主,还是现在的她,和国王陛下以及王妃的关系始终是相当疏离的,她最亲近的家人,一直都只有那对兄弟而已。
而且席间她还得被迫听了许多薇若琳那表面像是在祝福、但实际细究起来便会发现根本是在嘲讽她的话语——诸如什麽「公主已经仰慕公爵这麽久,终於能如愿嫁给他一定感到很高兴吧。」或是「到了萨班後可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所以就别再乱使什麽小性子,因为要是严重点的话,搞不好都要丢脸丢回伊斯特克来了。」
奥黛莉亚听那口气,便能知道要是自己到时真搞出什麽麻烦,她也就只会幸灾乐祸地看好戏罢了,搞不好其实还正好称了她的心意。
所幸她也并不太把王妃那些冷嘲热讽的话语放往心里去,顶多将它们当成笑话听听就算了,所以甚至还能对她回以微笑,只是在心里想着,即便到了最後一天,这女人果然还是一如既往。
唯一有一句话,是使她听完之後微微顿一下的。
到了萨班去之後,真的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没有人能够帮她,到时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自己。
靠在落地窗旁望着外头低垂的夜幕,奥黛莉亚仰头喝了口鸡尾酒,边静静地这麽想到。
「姊姊。」当晚宴会结束之後,约翰及亨利两人将她护送回公主宫殿里去,而当走到她的房门口前,即将要告别之际,小亨利蓦然扯住她的衣袖,小小声地嗫嚅道。
「姊姊就要离开这里,很久都不回来了吗?」他的头低低的,最後一句的声音有些小,「为什麽……为什麽要离开呢?」
看见他这副依依不舍又像是拼命压抑住难过的样子,奥黛莉亚的心尖顿时便软得一蹋糊涂,立刻就蹲下身去,双眼直视着他的眼睛。
「亨利不想要姊姊离开吗?」
顿了片刻,才见他有些难为情地应了一声,然後小幅度的点了点头。
「其实啊……姊姊也很不想离开亨利喔。」奥黛莉亚勾起了嘴角,朝他露出了微笑,然而那抹笑容中,更多的却是看清现实的无可奈何,「但是没有办法,姊姊必须得去结婚了啊。」
「结了婚……姊姊就会有新的家人,所以就会不要我们了吗?」亨利忽然抬起了头,直视着她的眼睛。
而奥黛莉亚则因为他这突如其来的童言童语,怔愣住了半晌。
家人……
的确,对一般人而言,结婚所代表的意涵、确实应该是这样的才对,她却连这点事实都忘记了。
因为这阵子以来,她都光只为着自己的性命安危问题而操心,根本没办法想到别的事情上头。
而现在,居然就连这麽基本的事情,於她而言,似乎都成了种过於奢侈的追求。
「不会的。」片刻後,奥黛莉亚总算朝亨利扬起了笑,而她这次的笑容十分坚定,「不论发生了什麽事,你们永远都是我的家人。」
「那、姊姊之後如果有空的话,还是要记得常回来看看我们喔。」
奥黛莉亚顿时睁大了眼睛看向那双纯真的眼眸,一时半刻说不出话来。
据她所知,从前的公主於离开伊斯特克後,一直到死前,便再也没回来过了。
然而,此时此刻,她却又说不出任何会辜负那道澄澈视线的话语来。
「嗯,我会的。」最後,她还是只能弯起双眼,这麽说道。
「我们说好了喔。」
「嗯,说好了。」终究没能忍住,奥黛莉亚俯下身去,就这麽将小亨利揽进怀里,把脸埋进他小小的肩窝中,而无法继续看向他的眼睛,「亨利,姊姊一定会很想、很想你的。」
「我也会很想很想姊姊的。」亨利糯软的嗓音从她怀里传来,并揣紧了她的衣袖。
过了好一会儿之後,她才再度站起身,揉了揉眼睛,回过头,便见从方才起便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约翰,此时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哥哥。」又顿了下,她这才呐呐地开口了。
「怎麽?」他挑起了眉。
「我也会……也会很想你的。」她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後甚至几乎要听不见了,於是索性撇开了目光,而没有继续望向他的眼睛。
「喔?这麽不情愿的样子吗?」然而嘴上虽是这麽说,他脸上却不见丝毫不快的神情,反而勾起了笑,接着往前走了一步,些微弯下身,用着这带笑的神情直视着她,「奥黛莉亚?」
「……没有不情愿。」实在是被那道视线逼得没有办法,她最後也只得这麽小小声地咕哝道。
听到这,约翰都不禁轻笑出声。
然後,下一秒,她的人便已经被他伸出的一只臂膀给带进了怀里,让她瞬间睁大了眼睛。
「你说的没错。」他那带着一丝笑意,却又无比沉静和缓的嗓音从耳边传来,彷佛带有一种安抚人心的效力,「我们永远都会是你的家人。」
「就算到了那里,你也一定没问题的。」
难得听见约翰如此直白又温暖的话语,奥黛莉亚先是讶然了一瞬,片刻後,也默默地伸出手去,回抱了他。
「……嗯。」最後,她靠在约翰的肩上,轻轻地应了声,感觉到自己的眼眶似乎有些湿热。
她是真舍不得离开的。
自从从那场恶梦清醒以来,即便带有从前公主的记忆,但她最一开始其实仍无所适从了好一阵子,不晓得自己究竟该怎麽办,也不知道到底该如何融入,甚至还得学习如何和脑中的那两个「自己」和平共存。
最一开始让她安下心来的,便是约翰和亨利两人。
她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了自己身为他们家人的安心与熟悉感。
於是,在不知不觉间,她便也早已将伊斯特克视为自己的归属、自己的家乡,而且心中似乎还产生了一种莫名奇妙的感觉,彷佛只要能回到这里,一切便都会没事的。
有他们在的地方,便是她最安稳的避风港。
然而,若启程前往萨班後,便不是那麽回事了。
即便有从前公主的记忆做辅助,但倒不如说,那些都只是她极力避免的情况,萨班仍旧是个使她倍感陌生的国度,任何的人事物,她都必须在自己重新认识或经历起。
所以,现下的她,又怎麽可能会舍得离开如此温暖、又如此熟悉的地方呢?
只是,即便再怎麽不舍,道别的时刻仍旧会来临。
奥黛莉亚最终还是和兄弟俩人道了晚安。
当晚,就着仅剩下的一盏放在床头旁的煤油灯,奥黛莉亚环视了此刻黑漆漆的房间一眼,或许就连躺在这个被窝中,也将会是最後一次了。
而究竟等在萨班的都会是些什麽呢?此时的她还是无法知道,只觉一切仍旧如此迷茫。
即便脑海中不断转着这些繁杂的思绪,奥黛莉亚最终还是昏睡了过去,且难得地、居然一夜无梦,她已经有许久许久,都不曾睡得如此安稳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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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微风是温暖宜人的。
坐在马车中的奥黛莉亚并没有将窗帘放下,反而将车窗开了条缝,和煦的阳光晒在身上,她的发丝则被风吹拂得轻轻扬起。
她可真要成为名符其实的春日新娘了。奥黛莉亚以手支着头、倚靠在窗边时,一边心想到。
从前的公主对此可是充满期待,并对未来有着诸多愿景与幻想的——毕竟,能在春季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出嫁,不正是许多女孩的梦想吗?感觉便象徵着将有许多的爱、温暖与祝福。
可现在的她却只能很实际地想着,会安排这样的日期并不为什麽浪漫的原因,单纯只不过是他们萨班繁忙的事情刚好也告一段落了,公爵也终於能有空下来的闲暇时间处理婚事,且这样的日子,恰好是最适合旅行的天气。
即便伊斯特克的王都并不太常下雪,但通往萨班的路程毕竟是向北而行,越接近目的地,冬季会下雪的城镇便越多——不过这个时节路途上的积雪也都融化得差不多了,甚至於不会有过多的泥泞,使马车能很顺畅得通行。
还真是什麽都算得很刚好,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了行事上的方便,这麽一想,便会连最後一丁点旖旎的心思都没有了。
就连奥黛莉亚也不晓得,像她这般冷静理智地为自己的婚事进行分析的新娘,究竟能不能算得上正常。
继续将头靠在车窗边,她就这麽在马车中待过了这最後一段的路途。
婚礼当天的天气就和记忆中的一样。
从清早开始便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整片天空彷佛刚被洗净过一般,是没有任何一丝杂质的天蓝色。
看看窗外,多麽美好的晨光啊,无论随便去做点什麽,至少都比去结一场注定下场悲惨的婚姻要好吧?而且明明就是自己厄运开端的日子,为什麽天气却偏偏这麽好呢?正在进行最後梳妆打扮的奥黛莉亚,还是不免在心中哀叹了口气。
萨班王城的主教堂,是座气派雄伟的白色大理石建筑。尽管和伊斯特克那彷佛充满年代感的灰色石造建筑物不同,他们的教堂似乎新颖了许多,但当衬着背後那乾净如洗的蓝天时,看着还是十分庄严肃穆且气势磅礡的。
当被仆从牵着走下马车、抬头仰望前方主教堂的钟塔时,奥黛莉亚的脑海中蓦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