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才怎麽会一时之间就差点忘记了呢?有关於这个人的真面目。她是最不应该忘记的人才对。
真的是被他刚刚那漫不经心的神韵,和甚至带有一丝玩味的笑意给蒙骗了吗?都忘记在他那身精制西装、和翩翩风度表象底下所隐藏的究竟都是些什麽了。
他可是他们国家,不,甚至是全奥斯略大陆最杀伐果决的骑士。
刚刚或许还能用「紧张」一词蒙混过去,而现在,她是真的感到有些害怕了。
「我是碰巧……碰巧听到的。」在自己的神情完全僵掉前,奥黛莉亚赶紧掉过头去,只希望她嗓音里的颤抖不要过於明显。
公爵并没有立刻回话。
而此时,舞曲刚好演奏到某段高潮,女方必须在男方的带领下回旋,中间甚至有个如跳跃般轻巧的舞步。
「像现在,殿下不直视我的眼睛,就是个很聪明的作法。」结果,他最後是在搂过她的腰身、带着她转圈时,才总算低下了头,贴近她耳边,说出这句话来。
这只是道最沉稳的低语,有如他只是针对她的行为,给予了一个再单纯不过的评价。
却还是使得奥黛莉亚整个人都僵住了。
最後,她甚至得凭藉着公爵环绕她腰身的力量,才好不容易完成这段旋律尾声跳跃并轻轻点地的舞步。
连此时贴合着她腰身的手、那掌心所带来的些微热度,都使她感到心惊。
从旁观之,或许只会觉得这姿势暧昧,因而使他们俩看上去十分亲密。
然而,只有当事人才会知道,这人,绝对是带有侵略性的。
「三个月前我的确是在撒拉塞,但那也只是地区性的纷争,连战事都还称不太上,所以或许更接近於我国边境的定期视察工作。」於松开环绕她腰身的力量後,公爵直视着她的眼睛,平静地陈述。
此时的奥黛莉亚只能怔然地望回去,没来由地、打从心底感到恐惧。
她想逃,却逃不了,像是被那道视线给定格住了。
原来真有人能做到这样的,光一道眼神,就能给人如此强烈的压迫感。
那根本是狩猎者在捕食时的神情,奥黛莉亚觉得此刻的自己竟像是成了被盯上的猎物,被从身後给紧紧攫住了脖颈,而逐渐加深的寒意、则从那一处开始向下蔓延至全身。
「……碰巧听到的,是吗?」
此时舞曲总算快演奏到尾声了,这才听到她面前的这位舞伴,轻声地这麽问道。
虽然仍旧是个问句,但他分明早已确定她是在说谎了。
奥黛莉亚只能张着双眼望回去,怔怔然说不出一句话来,像是仍陷在他由上而下打量的目光中,无法逃脱。
她突然明白了,这个男人不论身在何处,绝对都会成为食物链金字塔的最顶端——只不过是谈话间稍微显露出的一点威压与气场,就几乎要压迫的使人只能低头向他臣服。
不知道为什麽,她总觉得自己已然能窥视到一点他於战场上面对敌人时的模样了——残忍、而不带有丝毫怜悯。
但他上一次的战事不都已经是三个多月以前的事了吗?那,此时这蓦然蔓延开来,让她彷佛都要能嗅闻出的浓重血腥气息、又是怎麽回事?
而且於公爵如此的审视目光中,奥黛莉亚莫名地发现、自己竟突然地有点想哭。
彷佛,他此刻剑指的对象,便是自己。
终於,舞曲结束了。
舞伴之间照例得向彼此行礼。
在奥黛莉亚提起裙摆微微地弯下身,看得出仍略显僵硬的行礼姿势後,奥里恩公爵突然地向前一步,牵起她的手後於手背上落下一吻。
「我会期待再次见到你的,殿下。」
他的唇仍抵在她的手上,维持着俯下身的姿势,抬眸掠了她一眼,神情似笑非笑,而奥黛莉亚则因这突如其来的举止,只能睁大双眼望回去,几乎无法掩饰起自己惊惶失措的神情。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她甚至都忘了自己最後是怎麽收回手,并向奥里恩公爵告别的,只知道当她再次回过神时,对方已转身离去,先她一步离开了舞池。
现场仍是如此吵杂,众人的谈话声如潮水般涌过耳际,然而她却彷佛什麽也听不清,只能怔然地、看向他离去时挺拔的背影。
而在此之後不久,奥黛莉亚便以身体稍有不适为由,先行一步离开了宴会厅。
反正,她今晚的任务,至此也可说是告一段落了。
离去前,她甚至连再回望宴会厅一眼都不曾。
公主宫殿距离宴会厅并不算近,途中也得行经好几处回廊,因所有人此刻都聚集在正殿那儿,多数廊道便显得有些空荡荡的、杳无人声。
而奥黛莉亚现在一心只想快点远离正厅,因而便越发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此时总算来到了正殿外的石砖道上了,高耸的巨型石柱外便是黝黑的天,但因殿内此刻灯火通明的缘故,天上竟也难能见到多少星子,秋夜的晚风吹过,奥黛莉亚不禁瑟缩了一下,只好拉了拉肩上的披肩,将自己裹得再紧一点。
结果在调整披肩时,她便没多加注意到脚底下凹凸不平的地方,穿着高跟鞋的脚被这麽拐了一下,一个踉跄、她就这麽跌坐在地了。
「殿下!」一直紧跟在她身後的贴身侍女瑟琳娜见状,即刻间便快步走上前来探问,「殿下,您还好吗?」
奥黛莉亚本想靠着自己的力量尽快爬起来的,却发现双脚竟无论如何都有些使不上力,浑身虚脱似的,连稍微移动一点都有难度。
想必是因自己整个人突然间松懈下来,导致紧绷的情绪一消失,无力感便顿时一拥而上了,所以才会造成的瞬间脚软吧。
「哈、哈哈……」奥黛莉亚先是呆愣愣地望着眼前的石砖地好半晌,接着突然地发出了几声乾笑。
「不,我觉得我不好。」
末了,她才压低了声音,喃喃地这麽说道,但声音细到连瑟琳娜都有些听不清她到底都说了些什麽。
事实上她感觉糟透了,奥黛莉亚心想。
回想起刚刚奥里恩公爵於舞曲最後时那打量自己的眼神,她还是有些不寒而栗。
在此之前,她或许还比较能够抱持着若无其事的态度、来面对这段即将来临的婚姻——她本来就得过且过惯了,遇事则能躲就躲,反正公爵本来就对她没什麽情谊,只当她是颗可利用的棋子而已。
因此奥黛莉亚原是想着,只要能别太去招惹他,顺利熬过这三年的时间、确保好自己小命无虞,而之後若是公爵觉得她没有剩余利用价值时,看是要离婚什麽的都行,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带走一大笔赡养费到处逍遥也说不定。
一直到刚刚为止,她才发现,自己好像把事情想得太容易了。
无论从前公主的回忆再怎麽清晰,甚至真实的就像自己亲身经历过一样,但放回现实生活中,她和奥里恩公爵就是未曾谋面,她对他的印象,充其量也只不过是透过拼凑、而构筑出的一种假想。
然而假想终究是不够真实的。
唯有当真正见到公爵本人,才会发现他远非自己所能想像出的模样——他比传闻中的更厉害、优秀,有魅力……
也更危险。
那个当下,奥黛莉亚是真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且这绝非只是个形容词而已,也因此她才会感到如此惊慌。
……她怎麽就那麽多嘴呢?
她理当就不该对他国事务表现出过多的兴趣。更何况她身为一个女性,对於这些事本应就不该有过多的认知与了解才对。
又或者说,他们伊斯特克王室其余任一个人知道这些资讯都可以,唯独她,即将成为他新娘的公主不行。
这简直太像他们有什麽预谋的样子了。
而且,她当初曾设想过的、奥里恩公爵之所以有可能想除掉从前公主的原因之一,不正是因怀疑她想介入他们国内政治吗?
也是直到刚刚她才发现,或许宁可像从前的公主一样,因老是缠着他而使他感到厌烦、被他用严峻冰冷的态度对待,也不要成为他会想提防戒备甚至认真对付的对象。
因为,若一旦认定她将成为阻碍,公爵是绝对有可能毫不犹豫便除掉她。
……他是真有可能会杀死她的。
这也是奥黛莉亚自那场恶梦清醒以来,头一次这麽深刻地感受到了前途的渺茫,彷佛她这几个月以来所做的一切努力,到头来也都只不过是一场空,她仍旧是抵挡不住命运的恶整。
「呃啊!」奥黛莉亚就这麽突然地槌了下眼前的石砖地并大喊了一声,吓得身旁的瑟琳娜都不禁颤抖了下。
「我就是脚软了,动不了,也不想站起来了!」她就像是想把一切烦恼全宣泄出来般、无理取闹地朝着前方漆黑的夜空胡乱嚷嚷着,让瑟琳娜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在旁支支吾吾地说着些劝戒的话语,但奥黛莉亚却彷若未闻。
……她不想死。
这是在接触到奥里恩公爵那凛人的目光、脑袋空白了几秒後,脑海中最先跑出来的念头。
原来在受到威胁之际,是真的会让人感到如此害怕与恐惧的,怕的是,那深深困扰了她几个月的恶梦,终将成为真实。
……而她也只不过是想好好活着而已。
「谁想结那什麽破婚姻啊!」在乱嚷了一阵後,奥黛莉亚最终便喊出了这麽一句,然後将自己的脸埋进披肩里。
她真有办法在这场婚姻中好好存活下来吗?
奥黛莉亚是不知道其他人於结婚前,都会烦恼些什麽,但至少应该不至於和她一样,为自己的生死存亡而担忧吧?
此刻她是真无助到有点想哭了,鼻子都有些酸涩,虽然眼眶中仍是一滴泪也没有。
今晚没有月亮,从此处也看不到多少星星。
这场联姻的重量突然在今夜真实了起来。
而距离那场她不愿迎来的婚礼,也剩下不到多少日子了。
※
自宴会结束以来又过了好几天,奥黛莉亚终於好不容易从杂乱无章的情绪中稍稍平复过来。
「瑟琳娜,这几天有些什麽消息吗?」
某天清早,当坐在梳妆台前任侍女梳理头发时,她这才总算鼓足勇气这麽问道。
「嗯?」瑟琳娜停下了梳理头发的手,有些疑惑地探出头,和此时正望向前方镜子的奥黛莉亚对上了视线,「殿下,是有您在等的信吗?」
「不是……」她有些心虚地撇过眼,顿了半刻後才又继续说道:「就是、呃……例如,有没有从萨班传来的消息啊,之类的……」
此话才一出口,便见周遭在为自己梳理打扮的侍女们、皆停顿了手边的工作一秒,接着像是约好似的,脸上都同时挂上了一抹既暧昧又像是突然理解了什麽的笑容。
不是!你们这都是误会什麽了?直到这时才感到有些尴尬的奥黛莉亚很想对她们如此喊道。
「不要心急,殿下。」又重新开始帮她梳起头来的瑟琳娜,此时也笑咪咪地对上了她望向镜中的眼睛,「您在等萨班那位大人的来信吗?大人才刚回国不久呢,如果有要寄给您的信,也不会那麽快就送来的。」
「不过换作是我,也的确会想早日收到和大人有关的消息呢,任何再枝微末节的小事都可以,而且会从他回去的隔天就开始想。」这时,在旁的另一位侍女也突然地这麽应声。
「就是说啊,如果是我,当然也会想收到来自那位大人的情书了!」又一位侍女连声附和,她的双眼中竟然还闪烁出憧憬的光辉,「光是想像若能见到他写情书时的字迹,就够让人觉得兴奋了。」
接着有越来越多张嘴加入了讨论,之後的话题全围绕在她们那天所见到的公爵、其风采是多麽迷人,而他的外表又是多麽俊帅,直到瑟琳娜出声喝止,要她们别太过放肆了,那些侍女们这才好不容易终於收敛点,只是脸上多半仍挂着那种少女般的微笑。
而在这期间,奥黛莉亚一直是抽蓄着嘴角在听着她们的谈话的。
想收到他的情书?开什麽玩笑,他没寄恐吓的黑函来,她就已经万分感激了,怎麽还会想收到那种和他那个人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
她之所以这麽问,不过是怀抱最後一丁点希望,想着或许他一回国後就突然萌生想退婚的念头也说不定,毕竟他那天似乎也见着她出糗时的样子了不是吗?搞不好会因为觉得她太过愚蠢就後悔这桩婚事了呢。
虽然奥黛莉亚其实也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尽管可能性再低微,她还是真的很希望能从这场婚姻中逃脱。
在侍女们逐渐於耳边模糊的谈话声中,奥黛莉亚最後索性闭目养神,任她们随便碎嘴去。
房间内大片落地窗外穿透进来的阳光打亮了她的侧脸,连此时缠绕在瑟琳娜手指间的浅金发都泛着淡淡的光,然而,於如此美好的晨曦里,奥黛莉亚最终还是忍不住悄悄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