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後来那样长的时间里,某个瞬间,她开始有意识地回溯两人的过往──
一直追想到这一晚,安静方才明白,原来远在数年之後两人的决裂,其实并非无迹可寻。
而越是回顾,越发现她的青春,原来满是缺憾……
「只是因为这个?」姜筱伃微愣,回神後,又问了一次:「你觉得自己欠了我,所以不帮忙说不过去?」
让自己为之动容的这一切,都只是她基於不想亏欠的立场,才挺身而出的?姜筱伃定定望住听见自己说的话後,明显整个人僵住的好友,眼底的光已经暗了下去:「是这样麽,安静?」
夜幕无云,月色亮得慑人。
这座小镇所在的丽城向来是个潮湿多云的地方,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月亮,从她们一起蹒跚学步到而今默然相对的十七年里,都不多见。
是那麽圆满却又那麽锐利的……一晚。
「阿伃、」安静吐出乾涩的低唤,想解释,可在姜筱伃彷佛带着祈求的注视下,终究别开了目光:「……抱歉。」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又似须臾。
「安静,有时候我真的怀疑,你是不是没有心?」姜筱伃惨白着脸扯唇,是自嘲也是控诉。
「承认自己在乎谁,心里有谁,真的这麽困难麽?」
之後,她丢下这几句话便自行离去了,夜色很快吞没了她的身影,兴许,也吞噬去某些因迟疑而弄丢的东西……
峰回路转,百口莫辩。
街灯下,安静一人伫立了良久,好半晌,抬眼望着姜筱伃离去的方向,又无声垂下眼帘。
阿伃没有发现,同一条归家路,她们越是长大後,越经常一个人走。
或者今儿她毕联会要忙,或者明儿只有自己一人留的晚自习……凑不到一块去的日子,掰着手指头总是不够数的。
安、姜两家的交情,虽不是俩人闹个别扭,便能从此不相往来,可世情浮沉,人来人去,哪有什麽非卿不可?既是什麽都留不住,又何苦惦念着曾经拥有?
姜筱伃简简单单说要就要的坦承与在乎,偏巧是安静无论如何不会给,更给不出的东西。
那是她心上的创口,上头覆着块斑驳的痂,随意一碰,都可能再次脓血肆流。
同样的噩梦缠她十年,畏红晕血的症状愈来愈重,她很早就明白,自己终究是走不出也看不破……这是安家人基因里的原罪,但凡执着上什麽,不弄得灵魂四分五裂,是断不会罢休的。
她只能让自己活得淡一些,再淡一些,最好不牵挂他人,也不被他人牵挂,才不会重蹈那些伤人伤己的覆辙。
阿伃理解不了,也挺好的,不理解有不理解的幸运,就这样吧。
恰此时,一朵白月季被晚风捎来,轻轻缓缓落到脚边,进入了视线,安静垂眸怔怔地看着,喉间忽然发涩──
其实她哪能不清楚呢?
自己花了十多年的心力努力不牵挂上姜筱伃,这本身早已是最深的牵挂了呀……
「参起商落,悬月如钩……远行的人呐,早些归家……」
伴随着低声喃唱,路的彼端,慢悠悠踱来一抹颀长身影。
道旁人家的七里香正是盛放的时节,素香满园,关也关不住,晚风一吹,百里芬芳,细碎粉白的花瓣委地成毯,在人行道上铺就一地盛夏雪色。
沈既便是从这样的景色里走来。
拎着的书包空空荡荡,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景妙,人俏。
再往前走出一段,开得枝繁叶茂的月季从一户围篱里探出来,将将落进视线里,他瞅着顺眼,随意捏了朵在手里把玩。
不经意施大了劲,花汁顺着指腹沾到手心,手上一黏腻,当即公子眉眼间的兴致就淡了。
虽跟章谦谈过後他转念不少,也渐渐欣赏起这方水土的灵秀之处──可骨子里到底还是带着贵胄子弟的脾性,眉角多,忒讲究,心里一旦生了嫌弃,沈既便毫不恋栈将花给扔了开去。
随手将书包甩到肩上,步伐不紧不慢。
少年头顶星空、身披月华,他眉目修长,鼻梁高挺,没了花朵增那一分娇,反而更显通身清贵。
午时下过场阵雨,一扫炎夏苦热,云层聚了又散,散得没影,今晚的夜空是婵娟的舞台,小城乡里亦没有那彻夜不熄的华灯,沈既偶然一抬眼,猝不及防间,却是叫那漫天星斗灼亮了他无光的黑眸……
套一句事後弗家二少在他朋友圈发的星空图下留的言:冲这景色,你这厮此次下凡历劫也是值了──底下附和者众。
他嘴里嫌弃着这帮『京巴佬』,心里倒也不膈应。
且说这丽城吧,僻静是僻静了些,可阎闾巷弄,古色古香,青瓦白墙,户户栽花,倒颇有几分水城花乡那味。若非自己是因那起子糟心事才来的这,平心而论,实不失为一怡情养性的好去处。
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舅被这山明水秀的地儿经年累月陶冶着,性格里的棱角竟似磨平了不少?才教了几年书,如今宽慰起人来居然也一套一套的了。
沈既想起方才在职员室的谈话,一时间竟出了神。
其实章谦说的那些吧,他也不是不明白,只是现阶段,要他完全不埋怨那个想把自己往国外一扔眼不见为净的父亲,还是有点困难。
索性他舅也说了,暂且这麽着,父子俩天隔一方都各自冷静些时日,或者哪天无论是谁心念一转,这事也就过去了──
「哈。」就是吧,没想到曾经令人闻风丧胆的玉面阎罗摇身而成教书匠,做得居然还挺有模有样,真是怎麽想怎麽猎奇。
沈既被自己脑中闪过的形容词给逗笑了,摇摇头又继续往前走去。
正当拐角处,察觉到某些动静,他猛地煞住脚步──
「安静,有时候我真的怀疑,你是不是没有心?」
「承认自己在乎谁,心里有谁,真的这麽困难麽?」
「……」我去,这麽尴尬的吗。
无语望天,忖度片刻,沈既将那只迈到一半的脚悄咪咪收了回来。
他自认不是好奇心重的人,也向来恪守非礼勿听的品德,可事出突然,晚风还是无视任何人的意愿,将转角之後的谈话送了过来。
此时再想走,反而进退两难。
况且声音主人还挺熟悉,不就白天刚交集过的那谁麽?而眼下听着,她竟是怪起帮自己解危的那小矮子?
呵,女人间的友情啊,果然比纸还脆弱。
沈既扯了扯唇角,也不知道那头还需多久时间,便倚着身後人家的围墙看起了星星,眼前是几乎垂在他鼻尖的月季花,吸一口,肺叶里都满上花香,视觉嗅觉俱是享受。
这可是在京里轻易不能得的雅趣,要让华邵霖那个惯爱附庸风雅的货知道了,不得嫉妒死他咯──
过了几秒,转角後传来预想中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沈既却不动,望着夜空,又仔细听了会儿,最终确定离开的人只有一个,眉宇当即一蹙,深深叹了口气……
才来没几天,回家的路,他目前只认得这一条──避无可避呢。
唉,这叫什麽事啊……
「唷。」
他转出拐角时,安静果然还在。
女孩垂着脸,长发没过肩头,整个人像浸在了月色里,看不清表情。
沈既出过声,见她没反应,正奇怪着,一个念头突然闪过脑海,他顿时浑身一凛,像猫似地警戒起来。
她、她不会,是哭了吧?此念头一出,他顿时萌生掉头就走的冲动──沈既也真的这麽做了。
可不过走出几步,本以为早被自己扔犄角旮旯生灰去的骑士精神莫名冒出来,操控着他,即便一脸抗拒,身体仍不受控地踅了回来。
瞪着女孩柔软的发旋,他烦躁地抹了把脸。
要像早上那姜什麽地跟自己对着干的情状他还不怕,可他是真拿眼泪这东西没辄……而且,怎麽不管哪个年纪的女人都这样?忒麻烦!
思及自家性格软和,却偏偏能用眼泪将父亲还有自己死死把住的母亲,再看看眼前疑似低头流泪的同班女同学,沈既只觉得生无可恋,咋站都不自在,要走要留都不是──
直到他蓦地想到什麽,福至心灵将手探进书包里一掏,脸上一喜,有了!
沈同学如获至宝地望着手里能够打破眼前这让人窒息的尴尬的东西──面纸一包。
因为洁癖的缘故,卫生纸啊、湿纸巾这类东西他长年都是随身携带,这会儿意料之外派上用场,他可欢喜了。
长臂一伸,便递到始终低着头,时间在她身上彷佛停止流动的女孩眼前。
「欸、给。」
「唔?」
正想得入神,视野里却突然多出一只捏着纸巾的手,打断了思绪。
安静一惊,下意识退一步,诧异抬眸──
「沈既?」
那下一秒扬起的小脸白净,瞳仁清透,可哪里有半滴眼泪?
沈同学瞪着眼前这张乾乾净净的脸,怔了好半晌才意识到自己可能犯的蠢,咬牙:「……你特麽耍我呢。」
「什麽?」甫从自己思绪中回过神来,安静微微瞠目,一脸莫名:「你什麽时候来的?」
「……」敢情她压根儿就只是在路边发愣是吧?敢情从头到尾就是他自作多情了是吧?
从安静的反应意识到,自己恐怕是全须全尾被无视得彻底,沈既气不打一处来,想发飙,偏又实在没有发怒的理由──难不成要他冲她说:你竟敢无视本大爷?
这也太特麽丢人了,初中生都没这麽中二。
可要就这麽作罢,一股气又堵在嗓子眼,上不来下不去,难受得紧。
当时沈既想得很单纯,真的很单纯,自己不痛快了,当然得拉着别人一起不痛快──
是以他望着安静那双跟麻团一个色系的眼睛,忒轻描淡写,带点藏得并不精心的恶意:「喔,大概就在那姜什麽的,说你没有心的时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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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追妻火葬场,都不是没有原因w
沈童鞋,趁现在能作,你就尽管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