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安生 — ch7.別愛人,別害人

安宅。

燃的香,没有烧完,无声烬灭於案龛上一方方沉木前。乍熄的线檀飘出一蓬烟丝,如墨入水,余烬袅冉,渐萦渐弱……

空气湿闷得,连那灰青色烟尾都散得奇快。

采光不佳的内堂昏暗湿冷,几枝房梁大柱都有焦色纹路,似经历烧灼,又修整得并不妥善。

洒扫堂内的老妪偶然抬眼,发现香案上那缕残烟,动作顿时一滞。

「嗳呀……」伴随着惊呼,老人忙不迭搁下竹帚,来到供案前虔敬地拜了三拜。

昏压压的光景里,一具佝偻的身躯驼着岁月,踮起脚,用满是皱褶的手拈起那狻猊铜炉里的香,触手却是一凉。

指腹染上的颜色带着湿意,也莫怪乎燃未尽,便熄了去。

安家到了她手上,竟已落魄到,祭祖的香都受了潮麽……老人家垂眸,时而恍惚时又通透的眼珠里,流动着琥珀色的蜿蜒岁月。

那鎏金色华年依稀还在眼前,一帧帧,一幕幕,彷佛胶卷播放器投映出的怀旧电影。

华宅、高堂、佳婿、珠儿……

念到那美满浓情的旧日时光,仍不自禁,皱纹满布的面容,犹旧笑得动人──然只一霎,幸福的表情即翻了篇。

晃眼间,火光漫天,吞噬了所有,烧到跟前。那头是尖利的笑,这端是无措的哭,混杂着,影影绰绰地,叫人分不清今昔──

年迈而低垂的眼皮子下,眶底无泪,却更显悲凉。

老妇颤巍巍地起了身,她将受潮的线香捧在手心,嘴里不住低喃:「晒晒好,晒晒就好……」

出了祠堂,月光洒落,织就一地银辉,太阳早已落山,暮野四合。老人家却恍若未觉,捏着香,似无头苍蝇,兀自在夜色里寻着最明亮的一处。

「晒晒就好了……晒晒就好的,会好的──」她不断重复着这话,从低语呢喃,到慌乱张喊。

小城镇,居民歇得都早,邻里间有个什麽,那是压根儿藏不住。

老人家大晚上弄出这动静,终是引来街坊邻居的探寻──「安姨?」

隔壁的姜家媳妇呼唤着,边推开安宅大门。

朱漆斑驳的门板背後,阒黑一片,几乎没有光源。

四进的院子,又暗又深,一眼望去,幽不见底。虽因败落多时,闲置而不用的空间居多,可这安宅毕竟是百年古厝,当初建时划出的占地就广,大晚上的,要寻个人确实不是容易的事。

妇人捏着朱门上的铜环,试探性地往门板上敲了两下,发出「匡匡」的声响:「安姨,您在家里麽?」

「晒晒会好的呀,我的安生啊……」

「安姨,您在哪儿啊?给我吱个声吧──」

「乖宝儿,不哭,不哭,啊?」

「安姨?」循着动静,好容易才在祠堂前的小园里发现人影,松口气的同时她忙快步走了过去:「嗳,总算找着您了……」

到了近前,眼前的光景,却让人不由噤声。

「我的安生,我的乖宝儿,我的心头肉……」

老太太伏在月色最浓的一块泥石板上,神智虽不清,褪了色的旗袍仍熨得平整乾净,发髻也梳拢得整整齐齐,可见即便家道消乏,教养礼仪却是融在了骨血里。

跟前搁着三炷燃了半截的香,银华似洗,清清冷冷地笼罩着她,画面既诡异而又圣洁。

「安生不怕,阿娘在呢……」

临到近前,听清了老人家嘴里不住念叨的话,姜筱伃母亲心头一酸,这都造的是什麽孽唷……

「安姨,地上凉,咱起来吧,啊?」能用嚎啕宣泄的伤悲,多半还不致伤极,如这般,不声嘶也不力竭,却怔怔入了神似地,反让人看着难受得紧。

姜母心里叹息,试探地搀住老太太:「安姨,咱回屋里歇着吧,啊?」见人没反应,又道:「估摸着,安静也要到家了呐。」

「静静……静静在哪儿?」涣散的琥珀色瞳仁这才有了焦距,老太太反握住姜母,「这麽晚啦,她还没回来呢?」

「您忘啦,静静快考试啦,留校晚自习呢,她跟您说过的不是?」

「……对,对,读书好,静静聪明,像她姥爷,读书好,只要……」

姜母听得此话,心里又是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他们这一支安氏,祖上最远可追溯到盛唐末年那赫赫有名的节度使一脉。与之虽是那一表三千里的远亲,其留在史书上的名声也不咋地,可终归是他们安氏最为显赫的一笔。

再则自古以来,成王败寇,胜者书写历史,自是有失偏颇。

同样都是造反,成呢便是顺天承命;败呢,就是那乱臣贼子。当然是能怎麽劣迹斑斑就怎麽来。

要论其功业,他们这老祖宗怎麽也称得上是一代枭雄。

会落得口诛笔伐的下场,也只因成败论功过罢了──

是以安家人瞳色淡,追根溯源起,想是承袭了那一丝胡人血统,虽稀释了几番,可如今依然顽强地保留在基因序列中……

然而,同样留在了这血缘里的,又何止是这眼珠子?

街坊邻里都说这安家呀,有那遗传的疯病。子嗣单薄。接连几代都生的闺女,不得不招上门婿。

当年入赘的老爷倒是实心眼,并非那些个眼红人安氏祖产的。

老爷子本姓姚,祖上据说沾亲带故下,亦勉强能说是那惜抱先生(注)一堂五百年的亲族。读书人,家里穷困,寒窗苦读几载,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家里头却供不上了。

得知安家有意招婿,思量再三,万不得已还是放下了气节,请人托媒。

旧社会里,读书人精贵,能断文识字已是了不起,大学生更是少之又少。安家一听得有这等人选送上门来,自然是喜闻乐见。

还未蒙面,便已先中意几分。

都知按习俗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新妇良婿多是洞房日才得初相见。

可这安家人宠女,何况招的是上门婿,愣无视了传统礼俗,让自家闺女与那姚氏会面过一回,亦短暂交谈了几句。

此番会晤後,安家小姐讷讷点了头表示首肯,这亲事方才成了。

合过八字,选个黄道吉日,当年的姚生便正式入了安家门。

姚老爷起初虽对这上门婿的身分有过几分膈应,可他秉性良好,三观正直,更与新妇日久生情,渐渐也放下了那丝芥蒂。

有了安家资助,他如愿念上书,大学毕业了,甚至喝过两年洋墨水,归国後便回到大学母校任教,期间老太太始终相伴左右,不离不弃。

两人虽多年无所出,却也始终鹣鲽情深,相敬如宾。

後来,老太太总算在半百高龄喜结珠胎,吃遍高龄怀胎能遭的各种罪,拚了老命方诞下个女娃娃,名唤安生,旨在盼她此生平安顺遂,长命无灾。

虽不是儿子,可也是命根儿,二老对这来之不易的千金,那自是千般宠万般爱。本以为人生就此圆满,可惜这名儿立意虽好,依旧不敌那宿命。

好景不常,安生日子没过几年,本以为血脉里已然稀释得消弭无踪的疯病无预警卷土重来──

他们捧在手心如珠玉般爱护的闺女,婚後不幸疯得彻底。

当年一把大火,烧了这祖宅百年基业,老爷子在这场灾祸里伤了心肺,没几年便与世长辞……

安家就此零落。

道他人家长短,不过上下嘴皮子相碰的功夫,却哪里能晓这疯病,就是安家人挥之不去的恶魇,是深紮入心的一根刺,是如附骨之疽深植於安家人血脉中的一颗未知倒计数的定时炸弹──

便是没遗传到,在经年累月地自我怀疑下,都得生生逼出病来。

後来老太太对自家孙女说得最多的便是──

「只要别爱人就好,静静,别爱人……别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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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妈说你妈有病啊,你爸爸才跑掉不要你!』

『听说那孩子的爸就是被吓跑的,谁知道她会不会突然发病呢、』

『大疯子生小疯子!我们不跟疯子一起玩,你快走开!』

……

『什麽孩子?我才没有孩子!生了孩子变丑怎麽办……我得漂漂亮亮的,阿裕才会一直喜欢我,一直待在我身边……』

「妈妈、』

『你别乱叫,我才不是你妈呢──』

『静静,妈妈对你很失望。』

「……!」

安静惊醒的时候,自习室已空了大半。

除了纸页翻动与笔尖振书的细微声响,整个空间彷佛被针落可闻的静谧塞满,耳膜蓦地感到压迫,窜过一阵令人极度不适的高频,她刚痛苦地摀住耳廓,那刺耳的嗡鸣却又倏忽消失──

位子在末排靠窗,安静怔忪呆坐,目光涣散地望着前方。

好半晌,皎洁的月色滑进窗口,伴着晚风,一阵颤栗自襟口凉透脊背,她才惊觉,自己竟发了身冷汗。

一抹脸,鬓角额际涔涔,女孩深吸口气,闭了闭眼……

已经有很久,没梦到那些了──

「同学,你脸色不太好,要不要早点回家休息?」

「啊、」心神还在余魇里暂留,闻声一惊,安静仓皇抬眼,迎上陪堂师长关切的目光,「……谢谢老师,我没事。」

徐老自问已经刻意放轻了声调,但显然还是吓到了眼前的孩子,他体贴地稍稍拉开了距离:「是不是压力太大,作噩梦了?」

安静垂着眼,胡乱点了点头。见她不愿多谈,徐老只得交代了句早点回家休息,便慢慢踱到别处去。

还未到平时结束复习的时间,她想着再做几道题,却无论如何都无法集中精神。挣扎片刻,还是默默收拾了东西,起身往外走去。

课室彼端的徐老见状,温和地朝她笑了笑。

教室里,还在坚持的人已经不多,体力不济趴在课桌上小憩的也不是没有,陪堂的师长明白高三备考的压力与艰辛,多半睁只眼闭只眼。

可饶是如此,安静还是在步出自习室前,朝对方歉然地微微鞠了个躬。

「安静、」

刚走下几阶楼梯,便被人唤住。

抬眼,见姜筱伃就等在底下过道处,安静脸上一怔。往日两人一起的晚自习,她们并没有走过这条路……

「你一个人的时候,从来都是走人少的地方。」像是知道她为什麽意外,姜筱伃别着眼,虽没好气,却语带关心:「大晚上的,你也不怕危险,真是……」

「走啊,回家吧。」

语毕,别扭的女孩率先步下阶梯,过了几秒,後头跟着传来清浅的脚步声,在安静看不见的死角里,她脸上飞快掠过如释重负的表情。

今晚月色喜人,返家路上,姜筱伃暗戳戳放缓了脚步,直到两人并肩而行。

自然不会没有察觉她的小动作,安静是开心又好笑的,只是受不久前的噩梦影响,注意力无法集中,神情也总是恹恹地。

因她这般,不时侧眼偷瞥的姜筱伃几度想开口,却又唯恐对方如此,是心里还对自己有气,好不容易才蓄起的勇气与决心就如消了气的气球,空转了圈儿,又回到原点──

「有什麽话就说吧,吞吞吐吐,可不像你。」是以当听到安静主动打破沉默,她简直是喜出望外。

两人并非第一次冷战,也不是最长的一次,可这回,姜筱伃却觉得度日如年。

尤其经历了与沈既的冲突,在自己进退两难的境况里,只有她挺身而出,拿自己的自尊,维护了她的自尊……

或许连安静都没有意识到,这对姜筱伃造成的冲击有多大。

因为太了解对方恬淡安然、与世无争的性格,就更明白在那个当下,自己所拥有的袒护是多麽可贵。

与此同时,两人因争执而僵持着的一分一秒,对她来说就更是煎熬──

「……今天上午的事。」就着月色,倔拗的女孩终於放下尊严,真诚道:「谢谢你啊。」

『你才疯子呢你全家都疯子!不准你们欺负我朋友──』

「不用谢、」

面上一恍,安静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麽就这麽脱口而出:「毕竟小时候,你也是这样帮我的。」

--TBC

说实话,我觉得这篇与其说讲爱情吧

其中友情的部分占比也挺重的w

(注)姚鼐,中国清代文学家,字姬传,一字梦谷,室号惜抱,世称惜抱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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