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四下的灯在某个瞬间依序亮起,无声护送步上返家路途的学子们。
嘎吱嘎吱……
陈年立扇依旧在不远处恪尽职守地运作着,一抹带橘的霞光自窗棂间斜斜打进了职员室,不知不觉,墙上挂钟的时针已渐渐滑向六点。
「行了,我还有事。你们两个都平心静气的,知道不?走了。」
後来,徐老丢下这话便迳自离开了,他还得去看今天的晚自习。自然不知道这甥舅两在自己走後,是如何演绎的『平心静气』──
「就算女孩子有错,你小子让让人家又怎麽了?」
「我可不就是让了才来到这来的──」
「你丫还敢提这事,欠抽啊!」
沈既又受了他舅一脚,可这回嘴里却是寸步不让:「你就是踢死我我也是这句话,这辈子我要是再吃女人的亏,老子名字就倒过来写!」
「你冲谁喊老子呐?啊?」章谦气得给了他一计爆栗。
就冲这小子死不悔改的倔样,徐老还妄想自己平心静气?这要不是还在学校里,他不把他揍得哭爹喊娘才怪呢──
「喂!」忍了两脚已是极限,这计爆栗下来,当真是叔可忍婶婶也忍不了了,沈既抱着痛处冲章谦吼道:「你上脚就算了,别特麽打我头!这是尊严问题!」
唷呵?他竟还有理了?这小家伙莫不是忘了自己有多少软肋被他握在手里?搁谁面前叫板呢?
「怎麽?打不得了?你的尊严是有多金贵?都混到这步田地了跟我讲尊严?别笑掉我的大牙。既然学不乖,那是要我把你才来两天就被留校察看的事儿,跟我姊说说──」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只见沈既脸色丕变,墨色瞳仁不明显震荡了下。
连面对女孩子也没多少怜惜之情,章谦自然不会因为对象是自家外甥就嘴下留人。
他双臂环胸,语含讥诮:「让她知道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才没让他爹一气之下丢到国外自生自灭的宝贝儿子,是怎麽回报她的奔波劳苦的?」
句句带刺,却字字在理。
少年眉间的皱摺虽仍夹着倔强的纹路,却不由得沉默下来。
他问心无愧,真的问心无愧,却唯独忘不了沈瑶──他的母亲,挡在父亲就要挥向自己的巴掌前的那一幕。
当下,这颗始终坦荡的心脏像淬了酸,其中渗出的涩苦,让他在那此前顺风顺水的人生,第一次感受到何谓无助──当周遭所有人尽相信摆在眼前的假象,人很容易生出清者自清,从而索性不做任何自白与申辩的逆反情绪。
当时的他就是那样的,摆足了姿态,心想,反正信者恒信。
解释?他不屑一顾。
彷佛一旦开了口,无论洗没洗白,自己都输掉了些什麽。
高傲的少年郎总以为,随着时间过去,世界的中心仍是自己。却不料这回,设套之人似乎就是要叫他体会众叛亲离的滋味。抓准了他的心高气傲,甚至预测到他出於赌气意味的无作为──待他惊觉不对,为时已晚。
事态发酵之快,影响愈演愈烈,一夕之间,他从受人追捧的陆家少爷,变成众口唾骂的不肖纨絝,污名缠身。
周遭人看他的眼光,不是饱含讥鄙,便是意图藉机攀附他身後的家族势力,面上趋炎奉承,背地里说得比谁都难听。
在京城的最後那段时日,他明白了何谓炎凉世态,懂得了什麽叫人情冷暖。
一切就终结在那天──
他无视父亲的禁闭令去了学校,往日里玩得好的其中几人,一见到自己居然面露惊恐,目光闪烁着支吾其词。
那一瞬间,沈既明白了什麽。
连日来的孤绝、愤懑、冤屈一拥而上,心里那团火瞬间烧毁了他的理智。之後的事他已记不清了──只知道自己挂了彩,对方却有两人进了医院。
那京城,他是再留不住……
思绪到了这里,少年垂在身侧的拳悄然收紧,垂敛的睫毛下,情绪翻涌。
在那段迄今人生中最黑暗的光阴里,唯有他的母亲不问因果护着他,由衷信任自己的儿子,甚至为他弯下了作为沈氏女,生来便无需弯曲的脊梁,低声下气,四处奔走斡旋。
而他那个尽管猜得到、也查得出整件事就是个圈套的爸,嘴里说着让他吃一堑长一智,却连解释都不愿听,就要将他往国外扔──
「想想你妈是花了多少心力才摆平你那破事儿的,给我收起你那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作派。还老子呢,你老子是个什麽好东西?也值得你说嘴?」
训归训,到底是自家外甥,章谦对他那个居然打算将未成年的半大孩子往海外丢的姊夫,也不是没有意见。
即便是恨铁不成钢的气极,也必然有更好的处理方式,为了避风头似地将人送走,彷佛侧面彰显了大人们对孩子的不信任。遭逢莫须有的谴责已是莫大委屈,没等来亲人的维护便罢,如何再能接受他们息事宁人的做法?
更遑论这般年纪的男孩,尊严受辱跟要他命没两样,真被送去海外,估计那气性,没个十年八年闯出点名堂,他还就不回来了。
若只是如此,也许还并非坏事,就怕孩子年轻,倘一个想差,走了歪路,那才叫糟。
章谦扯了扯唇,拉回飘远的心神,目光落在谈及母亲後,便不发一语的少年身上。好半晌,终究还是抬手拍拍他的肩,安抚道:「行了,不过说你几句就委屈?娇气。」
他娇气?他娇气还能硬扛那毫不留情的两脚?沈既忍不住白了他舅一眼。
章谦也不恼,只是勾着抹无所谓的笑弧说:「要知道我当年可是自愿改的名姓、自愿出的京,到你居然是被除了姓撵出来的?出去别喊我舅,忒丢人。」
要不是自己已经远离京城那些是是非非多年,着实不愿再回去淌那浑水,更不想叫他姊为难,否则就是携这小子回去闹上一闹,他也没什麽可顾忌的。
沈家那玉面阎罗──
自己当年离京时留下的浑名,如今不知还有多少人记得?更名改姓过了这麽些年,想是见识过他年轻时那不要命的疯魔状的,多半也都有了家口吧?
人总是健忘的,好了伤疤忘了疼。他甥儿这事背後,最好是没有那些人的手笔,否则……
白皙清冷的面容上,隐微戾气一闪即逝。
「……」想不出话回怼他,沈既只得又是一个白眼。
纵然不想服软,却又不得不承认章谦的话虽不中听,但句句都说到点子上,字字都直戳自己痛脚。
他是师长、是长辈,更是过来人。
那会儿这人还在京里胡天胡地闹腾时,自己还只是襁褓中的小婴儿。可饶是如此,他干过的丰功伟业,至今十多年过去了,却仍在圈子里历久弥新流传着。
沈既对这个舅舅,其实是既敬畏,又暗戳戳渴望着亲近的。
「才不是除的姓,是我妈,你姊,不想她被陷害的宝贝儿子连转学避风头都得顶着莫须有的罪名被人指指点点,才想出的这辙──」
「也是个法子,就是挺憋屈。」章谦耸耸肩。
「……」这人,可着劲儿专挑他痛处踩。
反正里子是丢光了,面子至少得挂住,沈既当即嘴硬反驳:「至少跟咱妈姓,我乐意。」
暂时改从母姓,也算是他母亲给他那个爆脾气的爹的一个下马威,彷佛是在说『咱儿子你不护着,有我兜着呢』。
至於为什麽他从了母姓,却还是跟章谦不同姓氏,这又得追溯到上一代的陈年旧往──
他的外公外婆,章谦的父母,是旧社会媒妁礼俗下诞生的一对怨偶,即便是为传宗接代诞下了一儿一女,然而性格上的迥异,使得二人终究还是走上合离一途。
双方离异後,他母亲跟的他姥爷,他舅跟的他姥姥,後来姥爷再娶,又生了一儿子。他舅也是硬气,为表不回沈家跟那同父异母弟弟争家产的心志,索性改从母姓──沈既姥姥就姓的章。
约莫也是想到了这段往事,章谦脸色一下子就淡了下来,轻嗤:「你也就能苦中寻点乐子了。」
捕捉到他话里情绪的不对头,沈既瞅了他一眼,迟疑片刻,还是问出了口:「舅……现在让你喊姥爷一声爸,你还喊得出口麽?」问完,也没再看他,而是默默陷入自己的思绪之中。
或许是曾经的孺慕之深,经此一役,他对自己的父亲很难说不失望。
他试想过,倘若如今那个男人就在眼前,自己似乎无法像往日父慈子孝的时光里,那样发自肺腑地喊他一声『爸爸』。
明明心里仍有对方的一席之地,但总有些不得劲。说不清是埋怨、失落,抑或不甘,种种情感交错在一起像结了球的毛线,那麽深厚,同时却又那麽复杂。
章谦怔了下,沉默半晌,反问:「怎麽,怨你爸了?」
确实,怨是最恰如其分能概括这份心情的字了,因为抱有期待,所以当这份期待没有被满足──就像满心信任失重後躺时,那人能接住你,结果却狠狠摔疼了自己──留下的痛,便分外深刻。
那种一瞬间陷落的茫然与拉扯,甚至让人下意识否认过往共有的美好,也因此直到离开那天,他都没同自己的父亲再说上一句话……
如果这都不是怨,那又是什麽?
见他出神不语,章谦也没搅扰他,环顾一圈,职员室里早空了,估计这整层楼也就剩他们俩。
有些瘾随情绪上了头,索性也没人看着,懒管啥规矩了,他本也不是多奉公守法的人。
於是嗤擦一声,空气中有火光闪过──
沈既是叫一股沁烈的薄荷菸香唤回心神的,一扭头,就见他舅耷着眼皮,嘴里正叼了根他不陌生的物什,缓缓吸进一口,修长而薄的指夹着它,离了唇,悠悠吐出一阵云雾……
那景致啊,他敢说没有任何少女看了能不痴狂,亦没有任何少年见之会不向往。
鼻翼微微掀翕,倒不是真馋,就是想到上午那事,忍不住大着胆子试探:「舅啊,我也试试?」
「敢碰,抽死你。」
「……」
得,好悬他没跟小矮子对着干,要真让眼前的人知道了……沈既悻悻地摸了摸鼻子。
「你刚刚的问题,还想要答案麽?」吞云吐雾间,章谦突然问。
问题?什麽问题?
沈既还怔楞的当口,他已经兀自往下说:「就算我不叫,他还是我爸。所以纠结这个其实挺无聊的。」
更何况那段婚姻的终结,责任并不只在其中一方。
一开始他确实也别扭过,关於父亲的再婚,甚至於多了个异母弟弟──故而对沈既内心的矛盾,他不说能感同身受吧,却多少能理解几分。
徐老有句话还是说对了的──外甥肖舅,这小子的脾性跟年轻时的自己,当真像了个十成十。
同是名门公子哥儿,也都生得一副好皮囊,不仅出身好,还聪明,簇拥在成长路上的,可不尽是奉承与恭维?没长歪兴许还多亏了他姊的引导与他姊夫的严厉──可饶是如此,像他们这般出身的孩子,性格都难免矜傲,心气也高。
那刻在骨子里的优越,轻易淡不去,一日不离了那软红十丈地,便只会叫京里的风气愈养愈壮……而这人呐,能身怀傲骨,却不能心存傲气。
他不是个惯爱说大道理的人,虽没那春风风人的职志,好歹也教了几年书,经手过的学生不知凡几,再不能更明白,这年纪的男孩有多容易受荷尔蒙与大脑激素影响──
沈瑶之所以坚持把儿子送他这儿来,估计也是考量到这一点。思及此,章谦衔着菸,撇了撇嘴,腹诽:他姊可真爱给他找事做。
「可是……」
「到我这年纪,说话做事是取决於该不该,而不是想不想。」看出他心里还是别扭,章谦弹了弹蒂灰,明知他其实最在意的是什麽,却刻意说得轻描淡写:「你还无须如此,该气就气着。不是说大人就不能犯错,可犯了错还要孩子低头,确实是过分了。」
信任连结毁损,此前投入的情感却无法回收,父母离异之初,他也曾陷入这种自我拉扯,甚而无法自拔。
想念父亲的话,母亲是否会感到自责?不怨父亲的话,母亲是不是会觉得自己背叛了她呢?
所以他改了名姓,远走他乡。
时隔经年,都未曾再踏入京里一步。
直到数年後某次,在偶然的情景下与父亲久别重逢,当时他身旁还有那位续弦的妻子,脸上是跟母亲相处时没有露出过的笑容……
自己突然就能理解他了。
时间其实无法解决任何事情,它只是你用来理解所有人不易的跨度长短,解决问题本身的关键,还是在於自己的一念之间:「所以啊,阿既。」
「等你什麽时候觉得自己可以做回『陆定』了,就表示你已经足够强大,强大到不需要你父亲低头,你也能坦然面对他……届时。」
「这问题就不再是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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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了尾段让语意顺些所以重丢一波w
信息量可能有些大......
而且本来不是断在这,对,其实我拆章了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