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样。」帝雅的目光迎上众人，这次显得坚定许多，「不过，如果只是想听这些，你们为什麽要来找我？问我爸爸就好了，不是吗？」
她还是叫影山「爸爸」。
注意到这点的鬼道，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酸意。影山是世界上最没有资格当父亲的人，却有个比谁都信任他的女儿。
鬼道也是被领养的孩子，而他当然爱着现在的家人。
但是，他的心里总会有那麽一部份，依然认为自己跟他们之间有一条跨不过的界线。
可是帝雅……她也知道自己是领养的，却完全地信任影山。
随着寂静的延续，帝雅的浅灰色双眼蒙上一层黯淡。
如果雷门不相信她，或者仍然认为她是共犯之一，帝雅不会怪他们。
因为，她也常常在想：
在她开开心心地享受足球的时候，有多少人因为她的父亲而深陷水深火热之中？
如果她有最基本的警觉，是不是就可以阻止不只一件的悲剧？
如果她对爸爸更加关心，不管他多努力推开她都还是努力朝他走去，是不是就可以改变影山的想法？
这些问题，帝雅在恶梦和现实里都问过自己无数遍。
只不过，不管她有多少懊悔……
她终究还是什麽都没做。
「如果你们很讨厌我也没关系。这不能怪你们。」她语气平静地说，没有一丝埋怨或责怪，比较像是在陈述不可违逆的事实。
的确，冠着同样姓氏的帝雅，是最有可能阻止影山的人。
却也是最不知情的人。
真要说的话，她也能算是受害者之一吧？
想到这里，风丸有些心疼地看着眼前的女孩。
「你没有错不是吗？」他说。
明明也深受其苦的你，为什麽要把一切都归咎於自己？
帝雅转而看着风丸，嘴角勾起无奈的微笑。
她很感谢这个陌生男生的安慰，不过……
「我没有错。」她认同，「但是有责任。」
「责任？」圆堂问。
和雷门一样同样爱着足球，也同样无法赞同影山的她，有什麽需要扛起的责任？
她只不过是在「足球员」和「女儿」这两种同样无法舍弃的身份中陷入拉锯啊。
「如果我再多注意一点，再有警觉一点，很多令人遗憾的事情都可以避免吧？」帝雅说。
她曾有无数次的机会可以造成改变。
却因为对爸爸的过度信任，一无所知地放下可以改写结局的钥匙。
很有可能是这样没错。豪炎寺想起仍然躺在病床上的妹妹，内心猛然一揪。他当然痛恨影山对夕香做出的事。
可是，他没办法把眼前这个女孩当成敌人。
因为，豪炎寺不知怎地相信，她受到的伤害，恐怕比他们所有人都来得深。
「我们来找你，不是想要带给你负担。」鬼瓦刑警终於开口：「其实，我原本的希望是，在你看到雷门的大家後，会把没有说的全部说出来。毕竟，他们很多人都被影山零治伤害过。对不起，是我搞错了。」
帝雅的嘴角抽动一下。
居然是……为了这种理由吗？
一直以来，帝雅对鬼瓦刑警的所有问题都是坦诚以对，从来没有一丝隐瞒或谎言。
但他还是觉得她在说谎吗？
「我从来没有隐瞒任何事情。这样您满意了吗？」帝雅的语气比自己预期得还要僵硬。
第一个回答的是风丸。「很抱歉打扰你了。」
「我也很抱歉。今天是你们赢得全国第一的日子，还要回想起这种事情，真的太残酷了。」帝雅说话时，视线不轻不重地落在鬼瓦刑警身上，後者低下头回避。
帝雅站起身，彷佛不愿意在这个房间里再花任何一秒。「没有什麽事的话，我先走了。再次恭喜你们拿下日本第一。」
帝雅走出会客室时，没有人敢拦住她。
直到圆堂追了上去，挡在帝雅面前。「等等，你要去哪里？」
「足球场。」帝雅回答：「源田学长还在等我。」
「可是……」
「拜托你，」帝雅的声音很轻，只有站在她面前的圆堂听得到，「我想静一静。」
圆堂顿了一下後，随即站到一旁。
如果在这种时候还要强迫她留下……的确有点太无理了。
不约而同地，大家好像都是这麽想，因此没有拦她。
帝雅走後，第一个说话的是栗松。「是说，这样看来……怎麽感觉我们才是坏人啊？」
「是啊。帝雅同学，一定很痛苦吧……」小秋看着敞开的大门，以及缓缓走出视线范围的帝雅。
她的双手插在口袋里，低着头，深紫色的马尾随着脚步晃啊晃。
不知道为什麽，连背影都带着厚重的距离感。
「刑警先生，不好意思，不过这感觉比较像是你的问题呢……」春奈皱眉。
鬼瓦刑警用手背抹去额头上冒出来的汗珠。
“请原谅我，帝雅同学。”他心想，”这真的是不得已的啊。”
但他还是说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嗯……真的是我不好。是我太急着找到更多证据，完全没有考虑帝雅同学的心情。」
所有人沉默了一会儿，似乎不太相信鬼瓦刑警会犯下这种有失专业的错误。
「但是，足球的女帝真的不是乱取的呢！」圆堂突然兴奋地说：「而且，帝雅同学也是真心喜欢足球。那麽，就让她加入雷门足球部吧！」
「又在没头没尾地说些什麽啊……」夏未叹气，「你确定帝雅同学真的会想要加入雷门吗？会不会害反而让她不自在啊？」
还没想到那里去的圆堂抓抓头。「也是……」
响木监督站起身。「不管怎麽样，我们就先回去雷门中学吧。就像帝雅同学说的，今天可是你们赢得冠军的日子。好好庆祝，其他事情之後再来考虑。」
语毕，他和鬼瓦刑警交换了看似不具任何意义的眼神，但两人都很清楚言下之意：
“真正的战争……现在才要开始。”
[分隔线]
(三十分钟後在雷门足球部)
离开帝国後，豪炎寺决定先到医院看看夕香，鬼瓦刑警送他过去後则会到警局审问影山。
剩下的人回到雷门後，受到的英雄式热烈欢迎让他们一时忘却了所有烦恼。
也忘记了影山帝雅。
除了不知道去哪里的监督以外，大家不约而同地回到足球部。最後到的是风丸，他又被抓去田径社了，不过这次是以「荣誉社友」（大概又是学弟想出来的主意吧）的身分。
闪闪发光的冠军奖杯摆在被灰尘严重入侵的窗台上，看起来虽然突兀，却也最适合。雷门国中足球部的第一个开始，与崭新的下一章节，都会在这里继续。
豪炎寺从医院回来後，大家聊着天。他们都很高兴听到夕香终於醒了，也很高兴收到这麽多朋友、家人及夥伴的恭贺。
然而，有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笼罩着，所有人连大笑都能感觉到一丝不自在。
「看来大家都很在意呢。」夏未在一阵尴尬的沉默中说。
豪炎寺往後靠在墙上。「怎麽想都觉得对不起她。虽然我们也没有错。」
「但是有责任。」风丸自言自语，不过大家都听到了。
「她是影山的女儿，这点让我很难接纳她。不过，就像佐久间跟源田说的，她不是坏人。」鬼道面无表情地说。
影山帝雅看起来不是坏人。但她终究是影山的女儿，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
有没有可能，她其实也是他计画里的一部分？
如果她其实是会把雷门带入另一桩阴谋的特洛伊木马呢？
「而且她长得很漂亮。」目金突然冒出一句补充。
小秋的脸上似乎出现三条线。「重点不是这个啦！」
圆堂突然看向鬼道。「鬼道，佐久间他们会有帝雅同学的电话或是地址吗？」
鬼道皱眉。「你该不会是想要直接问她要不要加入雷门吧？」
这绝对称不上鬼道会认可的「好主意」。
但圆堂十分笃定地点头。「对。各位没有意见吧？」
风丸无奈地笑了笑。「圆堂，重点不是我们有没有意见，而是帝雅同学有没有意愿吧？」
「那我们就去问她啊！」圆堂很有自信地说：「她既然喜欢足球，应该会想加入吧？」
豪炎寺想起她和帝国球员踢球时的身影。「加入帝国可能还比较适合？」
「不过这样很可惜啊……虽然我们已经比完FF，还是希望她可以加入。」圆堂若有所思地说：「有了帝雅同学，我们也会更强吧？」
这时，春奈打开随身携带的小笔电。「不过我反而很好奇，为什麽帝雅学姊明明这麽厉害，却没有人把她的名字跟影山联想在一起呢？」她在笔电上搜寻着。
也对。既然是足球的女帝，代表她的能力是被很多人认可的。一定有不少人看过她踢球吧……
怎麽可能都没有发现？
「说实话，这号人物，在今天之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鬼道同意地说，而大家都很清楚他几乎是把全国上下有名选手的资料都记在脑里。
春奈仔细看着笔电萤幕。「如果搜寻她的名字，找不出什麽有用的结果。可是如果搜寻足球的女帝……」她双眼一亮，「真的有资料！虽然都是国外的，不过真的很多！」
大家纷纷凑到她身後。春奈用翻译让新闻标题变成日文。
豪炎寺念出第一则新闻的标题：「少女足球蓬勃发展的最佳证明，足球的女帝：帝雅·海伦格尔。」
春奈点进这则新闻。「哇，好厉害！在三个国家都代表学校拿过全国冠军呢。希腊、西班牙跟英国……说是世界选手的强力候补也不为过。」
鬼道还是很纳闷。「因为是用另一个姓氏，才没有人发现吗？那我为什麽没有听说过她？」
「应该是因为这个吧？」少林寺指着下一则新闻。
「重病离场，女帝殒落！」染冈念出标题，「等等，这是什麽夸张的结论啊？」
春奈点进这则几年前的新闻。「欸？上面只有说帝雅学姊是因为突然昏倒而离场，後续就没有追踪报导了。这个记者未免也太不负责任了，这样会让大家觉得她好像再也不能踢球……」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好像突然想到什麽似的。
「那段时间，应该是帝雅同学手术後的康复期，所以才没有在大型比赛上出现。之後，大家理所当然地以为她已经退出足球界，也就没有再特别报导。」夏未猜测。
「这大概就是为什麽连鬼道都不知道帝雅同学的事情。而且，之後就再也没有关於她的报导了。」风丸理解地说。
「感觉上是这样没错。」春奈同意。
「少女足球蓬勃发展的最佳证明」、「足球的女帝」、三个国家的全国总冠军……
她是影山的女儿。
却又是如此强力的选手。
鬼道在心里挣扎着。
要问问佐久间吗？
虽然他并不想再和任何跟影山有关的人扯上关系，但圆堂说的也有道理。
有了影山帝雅，他们的确有可能变得更强。
毕竟，下一个目标可是世界啊……
「我会问问佐久间，知不知道帝雅同学的联络资讯。」他说，接着注意到大家惊讶的眼神，「我没有说我相信她或怎麽样，只是单纯觉得……」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如果我们想要进军世界，她会是个很有力的夥伴。」
圆堂用力拍了拍他的背。「这就对了嘛！」
鬼道於是轻笑。圆堂，真的是个完全的足球笨蛋啊。
然而，鬼道和佐久间在电话上短暂交谈後，却只得到令人沮丧的回答。
「他说他不知道。事实上，整个帝国都没有人知道。」鬼道看着明显失望的大家。
「那……就真的没办法了。对帝雅同学来说，这阵子应该也不怎麽好过。还是不要打扰她比较好。」小秋的最後一句话是说给圆堂听的，因为他看起来好像恨不得直接冲去的样子。
豪炎寺点头。「那就只好这样了。或许，之後还会在世界的舞台上遇到她。」
当时，他不知道自己无心说出的那句话，的确成真了。
而且是以最令人意外的方式。
[分隔线]
(当天下午五点半在帝雅家)
帝雅放下小提琴，看了看时间。不知不觉，她已经拉了几个小时的小提琴了。
至於今天发生的事……就暂且放在一旁吧。
她不知道该用什麽心情面对雷门。她知道他们对她没有太多敌意。
但是，帝雅怎麽想都认为，在爸爸对他们以及他们在乎的人做了那麽多坏事後，她没有资格平安地站在他们面前。
帝雅叹气，收起小提琴。她喜欢音乐，觉得它治癒人心的功效和足球差不多。
只可惜不管多麽鼓舞人心的乐音，都难以改善她的自责。
整间大房子只有她一人，管家和侍女都因为有嫌疑而被暂时拘留在警局。
空荡荡的客厅没了原本就忧郁的琴声，显得格外孤寂。
此时，一通打到家里的电话尖锐地打破死气沉沉的宁静。
帝雅把小提琴搁在沙发上，对旁边矮桌上的电话皱眉。几乎没有人知道这里的号码啊……会是谁呢？
她有点疑惑，但还是接起了。「你好？」
「你好，帝雅同学。」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道：「我是雷门足球部的响木监督。」
「响木先生？」帝雅突然有点後悔接起电话，「您好。请问找我有什麽事吗？」
帝雅不知道为什麽有点紧张。
该不会是雷门……
「我有个提议。」响木的话让她稍微放心，「听起来很唐突，但我希望你能接受。」
「提议？」
响木没有回答，反而丢出另一个问题。「帝雅同学，你知道FFI吗？」
「当然。FootballFrontierInternational。」她对自己苦笑。
世界级的青少年足球圣殿……她怎麽可能不知道？
「我就直说了。」电话另一端的响木说：「来参加日本代表队的徵选吧，帝雅同学。」
擅长数理的帝雅，一向以自己的逻辑推理能力为傲。
但她现在完全无法明白响木这番话的逻辑。
「您希望我去参加FFI日本代表队的徵选？」她用迟疑的口吻复述，彷佛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响木平静而温和地回答。
帝雅咽下突然快速分泌的唾液。
她想去。
FFI可是世界大赛啊。
没有足球选手会拒绝这样的大好机会。
而且，帝雅对自己很有信心。她一定可以入选的。
她真的很想去。
「很抱歉。」但帝雅逼自己说出违心之论：「我做不到。」
她真的很想去。
不过，她没有忘记自己现在的处境。
爸爸亲手粉碎了多少足球选手的梦想和多少无辜牺牲的性命？
影山帝雅，影山零治的养女，居然可以站上世界的舞台？
「为什麽不行？」响木听起来好像早就知道她会这麽回答，「你真的认为你爸爸的错跟你有关吗？」
「我是爸爸的女儿。」帝雅心知肚明地说：「光这一点就足够让我失去参加选拔赛的资格了。」
「你是影山的女儿，」响木认同，「但也是足球的女帝。世界的舞台，才是真正能让你发光发热的地方。」
「我很感谢您的好意，真的。」帝雅心意已决。
「足球没有那麽复杂。」响木说：「就只是一群热血的人靠实力决胜负罢了。」
「不要拿你爸爸的过错来惩罚自己。他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的。」他说。
「我……」
响木和蔼但仍具威严地打断她。「如果你真的想替影山赎罪，要做的不是怪罪自己。」
「而是用你的表现来说服他。」
帝雅不解。「请问这是什麽意思？」
「我相信影山终究是爱着足球的。只不过连他自己都忘记这一点了。」响木叹气，而这声沧桑的叹息彷佛可以直接传入帝雅心中，「如果有人可以唤醒他、如果有人可以向他证明他错了……那一定是你，帝雅同学。非你不可。」
他继续说：「今天见到雷门後，你一定也看得出来，他们没有怪你，也没有讨厌你。因为你和他们一样，都真心喜爱着足球。」
「虽然是这样……」帝雅承认自己有点动摇。
「这样，」响木问：「还不够吗？」
要站上世界之巅，需要的不只是实力。
还有真心爱着足球的那颗心。
这样，还不够吗？
「就算是我也没关系吗？」帝雅反问：「我的存在……」
会给队伍带来力量，还是裂痕？
「你的存在，」响木回答：「就由你来定义吧。」
不管是影山零治的女儿还是足球的女帝，都是她。
为什麽只能选其中之一？
帝雅还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可能性。
但是，站得更高才能看得更远。
「世界赛，是你的机会，也是你的蜕变。」响木说：「为了向你爸爸和世界证明，你是他的女儿，但跟他不一样。也为了让看着你的他想起，以前的他所爱着的足球。」
用你的足球证明自己。
用你的足球唤醒他吧。
「帝雅同学，」响木再次问：「你的选择是？」
2020.06.28修<第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