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温煦的日光已然穿过半敞的窗帘,在一尘不染的木质书桌上切出一方矩形的亮块,躺在盒中的学长依然紧闭双眸,迷失在白雾霭霭的梦境之森里。
他伸出左手,以指尖轻触对方左眼的眼帘,缓缓滑过雪白晶透的面颊,最後停留在薄樱色的唇瓣上。
虽然对方的面容比昨天还要没有血色,但他的指尖上依旧残留着属於生命的气息和余温……
──现在的学长只是被裁成太多块,比平时虚弱一些……只要休息够了,就会再次睁开眼睛,和他说话,望着他,对他笑……
──就像往常一般……
他在心中如此说服自己,回到沙发前,仔细观察起地毯上刚拆封完毕的货件。置於米白色长型硬纸盒中的,是一副为纯白棉布包得密不通风的、缺少头颅及四肢的人类躯干。
毕竟是他过去天天看着、朝思夜想的心慕之人……依照他对学长的熟悉程度,就算不提供他任何事前情报,他也能一眼认出那是属於对方的身躯。
现在的他,已经在短短三天之内,接连收到学长的头颅、右腿及躯干……他无从推知凶手的身分,以及对方肢解学长,并将各个部件分批寄送给他的动机;也完全无法理解学长依然能维持生命迹象、清晰的意识及身体知觉的个中原由。
或许,就如学长所说,一切都是一场荒唐无稽的幻梦,他无须死死地攀着逻辑与常识不放,只需要全心全意地,享受这段与学长共处的、宁静平和的美好时光……
又或许,只有「学长被某人肢解、装盒送至他家」这件事是真实发生,他的学长早已在盒中成了冰冷的屍块。那些对话、那张笑颜、那份温度……全都是他无法承受丧失挚爱之痛、试图逃避现实的痴心妄想……
又或许,他其实是DID──解离性身分疾患──俗称「多重人格」的患者。为了满足作为主人格的他长久以来的妄愿,他的另一个人格肢解了学长,将这些他过去不曾提起勇气触碰的、属於心慕之人的四肢和身躯,一份一份送回他的身边……
就凶手的动机面而言,他认为第三个假说最具信服力──他无法相信世界上除了他以外,还有另一个人对学长怀抱着如此阴暗、残忍的邪念……但若肢解学长一事真是另一个人格的犯行,却也无法解释他的学长在被肢解之後,仍然带着活人般的体温及知觉,甚至能够正常思考、言语的原理和机制……
他一面思考这些彷佛扔进无底深渊、永远无法得到回音的问题,一面望着盒中有如象牙雕刻般柔润细致的纤瘦躯干,解开缠绕其上的纯白布条,让肋骨下方的苍白皮肤曝露在冷气房凉爽的空气之中。
只有一次,他曾经目睹学长总是紧紧包覆在长袖衣物之下的消瘦身躯。虽然只是短暂一瞥,但那幅情景就像是在海马体中扎了根,令他难以忘怀。前阵子与学长失联之时,这份记忆更是三天两头便在他的梦中浮现,并在梦醒之时,留给他甜蜜又酸涩的余韵……
那个意外,是发生在学长擅闯礼堂,让铁钉扎伤右腿的一个月多之後。
当时,他们才刚开学不到一个星期,正是繁樱盛开、花雨飘摇的初春。那天午後,学长一反寻常,在没有事前告知的情况下,突然登门造访他的住处。他虽然又惊又喜,却也是按捺着险些满溢而出的欢欣,以一如往常的平静神情迎接对方入屋。
「怎麽突然想来我家?」
他的学长跟着他缓步走进客厅,在宽敞的双人沙发入座。
「也没什麽特别目的……就是突然想到,过来看看。」
他的学长回应他的问题时没有对上他的视线,而是望着落地窗外种植着各式花草的庭院,眸中的流光如同春日的林中湖面一般,在微风的吹拂下漾出浅淡的波纹。
他很清楚对方没有诚实地回答自己的问题,但那双美丽的眼眸中并无透出一丝意图不轨的心虚,而是小心翼翼地、单纯而笨拙地,压抑着心中的紧张、兴奋和期待……
他想,学长十之八九又是突发奇想,想为他送上一个常人难以理解的惊喜。他不打算拆穿对方的企图,而是顺着学长的意向,提议道:「学长就留下来吃晚餐吧。我出门买些食材,待会就回来。」
「这样吗……?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他的学长依旧不敢看他,下意识地抓紧放在身旁的黑色手提袋。这一瞬间,他几乎确定了,对方是打算趁他不注意,将事先准备的礼物藏到他无法第一时间发现的地方……
虽然今天并非特殊节日,但学长送他礼物一向是心血来潮,没有任何准则。大多时候,他都无法理解对方的喜好和审美,他唯一清楚的,就是学长总是急切地、义无反顾地,想将自己喜欢的东西毫无保留地分享给他……
和学长道别之後,他走到三个街口外的药局,买了两袋切好的蔬菜、四包生乌龙面、两盒鸡腿肉,和一罐学长常喝的M牌72%热可可,才踏上归程,回到住处。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
看到他提着购物袋行经客厅,他的学长反射性地想从沙发上起身,帮他提东西,但不知为何,对方起身的动作还没进行到一半,立刻扶着玻璃桌,以不自然的前屈姿势,缓缓坐回原位。
「学长,你身体不舒服吗?」
他将购物袋随手扔到一边,走进客厅,在学长面前半跪下来,仔细检视对方的神情。
他的学长并无露出身体不适者特有的、虚弱隐忍的神情,而是呆呆地望着他,以左手轻按着右边肋骨下方的位置,眼神带着显而易见的茫然和迷惘。
经过铁钉事件,黑崎明白了一件事。他的学长……似乎无法理解「疼痛」这个概念。这个人不会因为受伤或病痛,露出吃疼或苦闷的神情,只会因身体无法随心所欲活动而感到困惑不解。
「学长,刚才我出门的时候,你有在哪里跌倒、碰伤自己吗?」
「的确,是跌了一跤呢……但我这次没有流血,没有弄脏你的家……」
见学长将身子缩得更小,不时觑他一眼,一副担心他责怪的可怜模样,他在心中叹了口气,抓住对方捂着肋骨下方的细瘦手臂,「在哪里跌倒的?」
「楼梯……」
「从二楼跌到一楼?」
他的学长偏头想了想,喃喃道:「精确来说,只跌了六分之五楼……」
「你跌下楼梯的原因,与你想给我的礼物有关吗?」
听到他的质问,对方微微一愣,别开视线,双唇紧闭,不予回应。
对他来说,沉默就代表着肯定。他也不打算追问,而是道:「让我看看你的伤。」
他的学长看着落地窗的方向,坚定地摇头。
「不然,我再叫一次救护车,接学长去医院,让医生检查?」
听闻他淡然却隐隐带着胁迫之意的提议,他的学长总算放弃无谓的抵抗,以眼神示意他放开自己的手。
他依言照做,沉默地看着学长在自己面前,伸手探至衬衫下摆,由下至上一颗一颗解开钮扣。
虽然他的本意是出於担忧,急切地想检查对方的伤势,但喜欢的人在至近距离宽衣的画面还是让他乱了呼息,循环全身的血液像是沸腾一般,带上滚烫炽灼的热度……
他的学长解开四颗钮扣,掀起右方的衬衫,让他检视肋骨下方的那片青紫色的瘀痕。
那块手掌大小的瘀血,就像是各式深浅不一的紫色和黑色颜料,在洁白的画布上一齐倾倒、往四面八方晕染而开的痕迹。
对方瘦弱的身躯、过分突出的肋骨、象牙般苍白的肌理,以及隐隐渗血的青紫瘀痕……都带着一股官能而诡丽的病态之美,攫住他的灵魂,紊乱他的心跳,让他舍不得移开目光……
着魔似地,他缓缓伸出右手,以中指的指尖轻触从伤口渗出的赭红血珠。
他并未直接碰触到学长的肌肤,但他的指尖在那轻柔的、短暂的一触,便染上了有如蜂蜜一般香甜的黏腻,以及属於心慕之人的颜色。
在他的眼中,他的学长没有固定的色调。对方的颜色是流动的、瞬时万变的。光谱上的每一种颜色,都只是学长的其中一部份。
这个人由最为纯粹的三原色凝聚而成,在晨光和夜色的辉映之下,反射出万千色彩……
他抬眼看向对方,学长正以恼怒又不敢置信的眼神望着他。那张苍白的脸庞此刻也和他的指尖一般,染上了鲜血一般的艳丽色泽,
「谁准你碰的?」对方的眼瞳里有水光荡漾,嗓音微微颤抖着,「谁准你碰的……?」
「会痛吗?」
「还好……」
他收回手,替学长将钮扣一颗一颗扣回原处。
「学长是藏了什麽东西?居然弄到从楼梯上摔下来。」
「你自己找。」学长睨了他一眼,别开头,赌气似地道:「我藏了五个地方。」
只要牵扯到寻找礼物的游戏,无论他再如何威逼利诱,学长都不会轻易透漏线索,损及游戏的秘密性和公平性。黑崎很清楚这点,只能沉默地站起身,以眼神示意对方待在原地,独自一人前往楼梯间寻宝。
他走上二楼,模拟学长的思路,寻找能够藏匿物品的角落。不出五秒,他就在楼梯间的壁灯罩里找到了一个涂着金黄颜料的蛋形物体。
这个小型壁灯设置在接近天花板的高处,若以学长的身高,势必得在阶梯上掂起脚尖才能够将东西藏进灯罩里。他想,对方可能是在收手的瞬间不小心失去平衡,才会跌下楼梯……
回到客厅,他拿出手中的蛋形物体给学长看,「就是这个?」
「对。」
「这是什麽?」
「复活节彩蛋。」他的学长微微眯起眼睛,「今天是四月五号。」
「里面装了什麽?」
「你打开看看。」
他坐回学长右手边,打开那颗金黄色的彩蛋,里头装的是一只抱着红萝卜的迷你白兔玩偶。
「兔子不是卵生动物。」
「这是复活节兔!」
他认为学长答非所问,迳直将兔子玩偶重新关回彩蛋里,拿出手机叫了计程车。
「你要去哪里?」他的学长一脸好奇,「你还没找出其他四颗彩蛋呢。」
「我们先去医院一趟吧。」他将金蛋塞回学长手中,淡然道:「检查学长你有没有摔断肋骨。」
他的独断独决引起对方多大反弹暂且不提。值得庆幸的是,那次学长真的只摔出了皮肉伤,没有伤及骨骼……
事隔一年余,那道瘀伤已从学长身上完全褪去,消失无踪。黑崎检视着盒中的断躯,在感到放心的同时,也不免感到隐隐可惜。
那片美丽的青紫瘀痕,就像葡萄酒在深绯桌布上晕染出的渍迹,和他的学长是那麽相配……
「黑崎?」
学长的头颅躺在书桌上的纸盒中,以刚睡醒的迷糊嗓音轻声呼唤他。
「什麽事?学长。」
「总觉得,有点冷……」
他心道也是。他的学长原本就畏寒,若是待在冷气房,一定会多穿一件外套。而现在,学长的身体却被放在风口处,包裹在躯干上的棉布也被他扯出一个缝隙……
「就在刚才,学长的身体送来了。」
「这样啊……」
学长的回应依旧漫不经心,一副尚未走出梦中迷宫的模样。
他走向衣橱,拿出一件衬衫,向对方问道:「我帮学长加一件衣服?」
「好啊。如果你不嫌麻烦的话……」
他走回长型纸盒前,扶起学长没有头颅和四肢的断躯,为学长加衣服。
他的学长没有双手,所以他只是将衬衫披在学长背上,将前方的钮扣全部扣起。完成之後,他抱起学长的身躯,使其躺在自己的床上。
「黑崎……你刚才做了什麽?」
「我帮学长加件衣服,再把你抱到床上。」
替躺在床上的学长断躯覆上棉被,他才走回书桌前。
此刻,纸盒中的学长头颅正满脸通红地瞪视着他。
「我不知道、你会碰那麽久……」
「不过是两分钟。」他不以为意道:「学长的右腿也会冷吗?」
「不会……」
黑崎无视学长的回应,转过身,从衣橱里翻出一条毛毯,为放置在另一个纸盒中的右腿轻轻盖上。
他拿起空下来的长型纸箱,准备摆到房间角落,一张白纸却忽地随着他的动作飘落地面。
黑崎停下手边的动作,拾起纸张,定睛一看,那是一张只写着寥寥数句、附着简易图示的说明书。上头绘制着一个形似巫毒娃娃的淡紫人形,头部打着一个问号,躯干的中心写着A,右腿则标示着D……
黑崎将说明书详读一遍,而後走回书桌前,以最轻柔的动作从盒中捧起学长的头颅。
「黑崎,你要做什麽?」
学长颊上的红晕才刚褪去,在他毫无预警的触碰下,又染上了晚霞般红艳的色彩。
他没有回应,捧着学长的头颅走至床边,小心翼翼地调整角度,对着无首躯干的脖颈处接上。
彷佛磁铁相吸一般,学长的头颅在眨眼之间回到了本该存在的位置。断面处完美融接,定睛细看也完全看不出一丝裂痕,就好像学长的头颅从未与身体分离一般。
「这是……怎麽一回事?」
缺少四肢的学长躺在他的床上,以茫然不解的目光望着他。
黑崎望着眼前的光景,一种异样的兴奋在心中油然而生,让他险些几乎压抑不住想啃食、撕咬对方的猎食者本能……
「黑崎……?」
对方轻细的呼唤声及时遏止了他的贪婪慾念。
压下胸中那份可怖的掠食冲动,黑崎坐到床边,以冷静的语调,向对方轻声询问:
「学长,你想尽快将右腿接回去吗?」
他的学长沉吟半晌,才道:「也还好……」
「那麽,我们先维持这个状态,好吗?」
黑崎替对方将凌乱的发丝拨顺,轻笑道:「这样的学长,真是太可爱了……」
若说他先前是因为担心学长一睡不醒而不敢阖眼,今晚便是舍不得阖眼。
就算头颅接回了身躯上,他的学长依旧一副状况外的模样,坚持自己身在梦中。而他……已经不在乎这一切是梦还是现实了。没有四肢,连翻身都需要他帮助的学长,实在太过惹人怜爱……让他只想整天坐在床边,一直看着对方,照顾对方……
当他再回过神,已是隔日的清晨八点。
「花猫宅急便──」
听闻楼下传来送货员的呼唤,他眷恋不舍地望了躺在床上的学长一眼,才下楼接了包裹,拿回书房。
拆开第一层纸箱,解开米白色纸盒的缎带……他掀开盒盖,长方形的精致纸盒里,装的是从大腿根部截断的、属於学长的左腿。
***
不重要废言:
终於赶在4/5生出来了!今天是复活节,为了应景,一定要今天发文才行啊啊啊
(居然近5000字,原本预计写2000字啊啊啊,怎麽会这样~~~)
大家的留言我都有看到,真的谢谢你们!超级感动啊QQQQ
本来打算今天回,但今天我陷入截稿地狱XD(硬要写复活节梗的下场)
明天我一定会认真回覆的,感谢你们~~~